“奴才在。”恭亲王一惊,抬头正与圣母皇太后一双媚中含威的凤眼相对,他连忙低下头去。
“六爷,这样子不行,咱们必须帮皇上保住皇权,保住江山。”圣母皇太后说,“我有个主意,你重回军机。有你在,他们自然不会这样无所顾忌。”
恭亲王立即站起来,慌乱地说:“这可不行,实在不行。”
这种办法早就与亲信们议过,即使他真的入了军机,以一敌八,何来胜算?必定是一锅夹生饭!
其实,这并不是两宫议定的办法,圣母皇太后这样说,不过是激将法。果然恭亲王方寸大乱,有些语无伦次。
“为什么不行?”圣母皇太后咄咄逼人。
“一拳难抵众手,孤掌难鸣。”恭亲王说。
母后皇太后说:“也是,那八个人,除了六额附,都是肃顺的亲信,六爷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六爷,你总该有个章程吧?”圣母皇太后问,“姐姐和我给你的密旨你看了吗?你总该有所筹划吧?”
密旨是看了,但“大事”是什么密旨并没说,事先如何筹划?但这话没法说出来,说出来就是与太后抬杠。恭亲王急了一头汗,斟酌怎么回复恰当:“奴才已经捧读密旨,而且有所筹划,只是尚未周详,尚须好好盘算。”
“哦,六爷已经有所筹划了。那六爷大体是什么想法?”圣母皇太后想逼恭亲王说出“垂帘”的办法。
但恭亲王还是不肯就范,说:“总之要尽快回銮,回到京里去,一切都有办法。”这是极其模糊的回答。
圣母皇太后知道没法再细谈下去。另外,她还有一层担忧:“我听说洋人记仇,对他们强硬的人,他们都要报复。回銮后他们会不会找什么麻烦?”
圣母皇太后当初也是强硬的剿夷派,咸丰帝秋狝热河她当时极力反对。
“洋人绝对不会找麻烦,我可以担保。”恭亲王极力打消圣母的疑虑,“奴才有绝对把握,如果有任何问题,唯奴才是问。”
双方打哑迷似的,都没说出“垂帘”二字,但都心照不宣。而且圣母知道恭亲王对回京后收拾肃顺一伙,极有把握,于是与母后皇太后对一下目光,说:“六爷鞍马劳顿,今天就先到这里,你先回行馆歇息,反正也不急于回去,见面的机会还有。”
母后皇太后没什么意见,于是恭亲王跪安退出大殿。
一退出大殿,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不知是因为殿里不通风,还是被圣母皇太后咄咄逼人的气势逼出来的。都说圣母皇太后精明,今天总算领教了。
肃顺的轿子果然在宫门外等。恭亲王乘着轿子,有十名王府护卫扈从,去了肃府。肃顺把饭菜安排在三面环水的凉亭里,陪客除了八位赞襄,还有他的五哥惇亲王奕誴,七弟醇郡王奕譞。肃顺让恭亲王坐上首,恭亲王礼让端华,端华以半个主人身份推辞,恭亲王再让自己的五哥,惇亲王当仁不让,径直坐下。
国丧期间,不能宴饮,菜很丰盛,却不能上酒,只好以茶代之。这次召见花了一个多时辰,八位赞襄都很在意到底叔嫂谈的什么。恭亲王不待大家问,自己先交代。
“这次两宫召见,真把我问了一身毛汗。”恭亲王反手拽拽贴在后背上的衣服,表示毛汗尚未干透。
“是了,我和老七在行在快一年了,两宫也从未召见,你一来了就召见,还是你面子大。”惇王有些吃醋,又是藏不住话的鲁莽性情,说得相当直截。
“五哥这话可就说不着了,两宫皇太后问圆明园的情形,你和老七去年就来了行在,问你们能说得清吗?”恭亲王怕他这位五哥耍半吊子脾气,哄着他说,“五哥你是没在,太后一边问一边责备,让我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说起圆明园被毁的情形,虽然早就有奏报,但总没有恭亲王亲历者来的具体生动。就这个话题,说了好长时间。
“这些洋人真该千刀万剐!此仇不报,妄为满洲男儿!”联军进京,载垣损失极大,对洋人最为痛恨,“六叔,我真不知道天天和仇人见面,还要和他们谈信睦,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是做不来。”
论亲论贵,怡亲王载垣比恭亲王差的远,他又是侄辈,此时还这样不看眉眼高底,活该他倒霉。恭亲王勃然变色道:“这番大祸的来龙去脉,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联军进京,杀人放火,借口可是他们的使团成员被捉拿虐待!这些事是谁办的?”
载垣强辩说:“我是奉旨行事。”
“留我在京办抚局,不也是奉旨行事吗?和谈的每一步,我不都是请旨办理的吗?最可恨的就是好了伤痕忘了疼,还奢谈什么满洲男儿!”恭亲王一点面子也不给载垣,但转脸对肃顺却是十分谦和巴结,“六哥,最让人伤心的,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苦衷不被人理解。当时在京中,一面是洋人火烧淀园,炮口对着京城,民情汹汹,都要我给一条生路;另一面,却是不经其事者的无端指责。”
肃顺作和事佬,说:“老六不必生气,你这位老侄子,圆明园的寓邸被烧,王府又被英吉利人占过,他丢的东西最多,像割他肉一样疼。”
恭亲王说:“六哥,要讲满洲男儿的血气,我不比在坐的哪一位差。我为什么要不顾亲王之尊,与洋人去谈?一则是大行皇帝所托,一则是我算看明白了,咱们技不如人,只能先谋个十几年和平,好好自强,等咱们枪炮与洋人不相上下了,那时候就由不得洋人放肆了。老百姓都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越王勾践尚有卧薪尝胆,咱们如果只知道喊杀喊打,却不思自强之策,这算什么满洲男儿?我一再说,要外敦信睦,隐示羁縻,正是这番意思。我没别的想法,洋人只要不违约,咱们也不违约,我负责与洋人周旋,保持中外相安,六哥你们八位好腾出手来,办理政务、军务,还有民生福祉。我想,这也应该是大行皇帝做此番安排的良苦用心。”
对目前政局恭亲王是这番见解,肃顺很高兴,拍着恭亲王的肩膀说:“老六,你说得对极了!大行皇上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要论对付洋人,你们谁也没有老六的本事。也只有让老六一门心思对付好了洋人,咱们自己的事情才好办,中外相安,才能全力剿灭发捻。来,老六,我敬你一杯!”
恭亲王说:“六哥,如今国遇大丧,皇上年幼,中外和为贵,朝局稳为上。这样咱才能尽快了掉国内的大事,国家富强可期。”
肃顺说:“对,对,只要上上下下和睦团结,咱们携手维持好局面,将来皇上亲政了,咱们这些人把一片锦绣江山交给皇上,这才不枉大行皇上托孤之重!”
接下来,两人越说越投机,不像是一对政敌,更像是和衷共济的一对老友。因为主客谈得投机,整个桌上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就连载垣也堆出笑脸,以茶代酒,给六叔“陪个罪”。
这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辰,恭亲王回到行馆,已是申正(下午四点左右)。热河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到行馆来拜谒,恭亲王一概挡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