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殿门,懿贵妃立即醒悟,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她强忍着泪不知不觉竟然到了皇后宫里。皇后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咦”了一声问:“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懿贵妃说:“姐姐,我闯大祸了,请你务必设法救我们母子。”
“这是哪里话!”皇后立即屏退下人,“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皇后听完,自己心里先犯了愁,懿贵妃绝对是无心之失,但怎么给她辩解?实在无从考虑。但看懿贵妃一脸恳求,大阿哥因害怕而满眼惶恐,她心软了,说:“那好,我去见皇上,可你也知道,我笨嘴拙舌,是什么结果,你都不要怪我。”
懿贵妃说:“姐姐,此时只有你能帮得上忙,我哪能会怪你。姐姐快去吧,万一皇上盛怒之下发布了旨意,我们母子可真正跌入万丈深渊了。”
皇后硬着头皮到了烟波致爽殿,跪到皇上龙榻前,尚没想清楚自己该说什么,怎么说。
“是她让你来的吧?”皇上等皇后行完了礼,冷冰冰地问。
“是,她和大阿哥都吓坏了。”皇后老老实实回答。
皇上最喜欢的就是皇后忠厚老实,从来不自做聪明。他把一张朱谕递给皇后:“你不必劝了,朕已经拿定了主意。”
皇后接过来,朱谕上写的是“着将懿贵妃废为庶人”。皇后惊得脸色苍白,说:“皇上,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啊,皇上!”除此之外,再无二话。
皇上说:“你把朱谕给朕。”
皇后紧紧握在手里,竟然像个孩子似的藏在身后,说:“我不给。”
“真是岂有此理。”皇上几乎被皇后的举动气笑了,“你这哪像皇后,简直是个三岁小儿。”
皇后意识到自己的失仪,但又无话可劝,又急又怕,急出两眼泪来。皇上看着她一双明亮、温柔而又惊恐含泪的眼睛,心完全软化了,伸出手要拉皇后起来,说:“你起来吧。”
皇后还是不敢起。
咸丰说:“好,朕给你个天大的面子,你把朱谕撕了吧,就当没这回事。”
皇后有点不信,瞪着一双眼睛望着皇上。
“朕哪能骗你,真的,你撕了吧。”咸丰又重复一句,脸上已经浮起笑意了,“就当没这回事。”
皇后这回信了,立即把那张朱谕折起来撕了,再叠起来又撕一遍。仍不放心,还要再撕得更碎。咸丰真被皇后的举动惹笑了,说:“行了行了,你可真是。”又拍拍榻沿,叫着皇后的小名说,“芬儿,坐在朕身边。”
皇后钮祜禄·瑞芬,小名就叫芬儿。刚大婚那会儿,皇上宠她,私下里经常叫她“芬儿”,一晃十年了,咸丰今天又叫她小名,皇后说不出的感动。
咸丰握着皇后的手,说:“其实朕也在犹豫,不为别的,还要为大阿哥。要不是你给她求情,朕也许就把这道朱谕传出去了。”
皇后又要磕头谢恩,咸丰攥一攥她的手说:“别动——朕是看你急得哭了,于心不忍。朕这些天总是想咱们刚大婚那会儿,那时候你才十六岁,朕也正是弱冠之年,身体是那样结实,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没想到才十年,朕的身子……”
咸丰刚登基,洪秀全就在广西扯旗造反,当时从皇上到朝野,都没太当回事,以为从邻近数省调兵兜剿,不愁扑灭不了,无非就是费点儿功夫,半年不行一年。没想到长毛成了气候,纵横十余省,而且定都南京,至今仍然不能剿平;内忧启发外患,英法联军四年前开始先在广东闹,然后到天津,最后竟至陈兵京师!他这皇上当的,无法与康乾盛世的皇上比,也无法与他的父皇比,他父皇的时候,英国人无非在广东闹,顶多是手足之患。哪里像他,天天不是失地,就是折将,一夕数惊,何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咸丰的荒唐,皇后也是知道的,但此时何忍再给他添不痛快。她安慰说:“皇上总是忧劳过度,等静心养养,就该大安了。”
咸丰对自己能够大安抱着信心,因为开春以来,他的病虽然反复多次,但病退去后,虽然不能完全如常,但精力心气都尚足。如果自己不再贪恋美色,一定能够好起来。她望着皇后尚有些稚气的脸,感觉有些对不住她,说:“这几年,朕有些冷落了你。朕现在真羡慕升斗小民的日子。三亩薄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虽然未必宽裕,但夫妻举案齐眉,终日厮守,多好。”
皇后老老实实回答说:“臣妾很知足,臣妾别无所求,只要皇上好好的,臣妾就心安高兴。”
“朕知道,这前朝后宫,唯有你一颗心全为朕牵挂,不像他们,看上去也是一片忠心,可是总脱不了有求于朕的缘故。这也是朕不放心你的地方,你心性如此醇厚,难免受人欺。”
皇后说:“有皇上在,臣妾没什么好担心的,有谁敢欺负我!”
这话是不错,可是万一朕不在了呢?咸丰心里更生怜惜,干瘦的枯指一直捏着皇后的手掌,像久别的小夫妻,缱绻缠绵,回忆当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咸丰心情好多了,说:“你以后没事的时候多来陪陪朕,朕和你说话没有负担。”又指指榻头的一摞折子说,“朕得看折子了。”
皇后说:“皇上可不要再累着了,懿贵妃从前一直帮皇上看折子,有些不要紧的,还是让她来帮帮你吧,这些事,我是帮不上忙。”
咸丰笑笑说:“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你也要提醒她,别一味地争强好胜,跟你学一学,没坏处。”
皇上病重的消息在京中已经传得很厉害,各种谣言都有,甚至有一种谣言说,其实皇上已经驾崩,是肃顺等人秘不发丧。对熟悉宫庭制度的人来说,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百姓却乐于相信。肃顺得罪的人太多,总把坏事往他身上想,总巴不得他倒霉。
但咸丰病重却是千真万确的。皇上驾崩,政局势必要起变化,自觉能够波及的人,无不在想三想四。
桂良所关心的主要是自己的王爷女婿,而今翁婿二人真是俗话所说的,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一天抽恭亲王难得闲在时候,他来见女婿说:“北面传言很多,皇上万一龙驭,政局难免会有动**。我最担心的,就是肃六他们如果掌权,把咱们洋务这一套都要变掉,那可真就惹来无穷后患。”
“都变掉?他能怎么变?事情已然办到这一步,只有按咱们的局面往前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恭亲王嘴上这么说,但对未来政局其实也同样担心。
肃顺他们打算裁掉总理衙门,在礼部另设抚夷局的说法恭亲王早有耳闻。这恐怕行不通,英法两国的兵还在天津没全走,肃顺有胆量把他们再招到北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