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内到处是灰烬,像蒙上一层灰黑的幕布。就是那些美丽鲜艳的花花草草,也失去了他们的颜色。往来忙碌的士兵脸上,都被烟熏黑了,无论他们是什么皮肤,脸色如今都是黑黑的,只有说话的时候,露出的牙齿白的耀眼。
晚饭后我向将军汇报了今天的见闻。当时葛罗男爵也在将军那里。两个星期以来,男爵一直住在军营不远处的一个蒙古喇嘛庙中。他和额尔金勋爵的分歧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对烧毁圆明园尤其反对。他喋喋不休地向将军抱怨,他说:“看到圆明园的大火,我的心情完全变了。真正让我寒心的是,我与额尔金勋爵之间出现了裂痕,这让我担忧。我真是受够了,真是受够了。那个人傲慢无礼,虚伪透顶。恕我直言,我宁愿他们是我的敌人,也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固执,非要烧毁皇帝的园林!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皇上的弟弟,而他是我们达到目标的唯一桥梁。就在和平看起来十拿九稳、唾手可得的时候,额尔金的蛮横会不会把这位亲王吓走,那样,整个局势可就彻底逆转了。”
葛罗男爵非常烦躁和恐惧。是的,如果不能与中国人达成和平协议,他的使命就没有完成。炮击皇帝的宫殿,扩大战争,是不现实的,尤其是寒冬即将到来。蒙托邦将军安慰他说:“伊格那提也夫已经向中国的钦差使压,让他们明白处境的危险,并说服他们同意谈判,在我们希望的时间内签定新约、互换《天津条约》。”
葛罗男爵对俄国那位年轻的将军寄予莫大的希望,说一切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蒙托邦将军担心的是中国军队会突然发动进攻,因为得到消息,最近有几支中国军队到了。蒙托邦将军下令,让我们随时保持警惕,并准备必要的时候召开军事会议。
科林诺刚刚写完日记,还没合上本子,他的秘书来报告,蒙托帮将军请他立即过去。
科林诺赶到将军的住处,葛罗男爵还没有走,但他已经完全不是刚才的神情,喜气洋洋,脸上一直挂着笑意。
蒙托邦说:“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中国人有可能完全答应我们的要求。”
葛罗男爵说:“是的,可以放心了。刚才伊格那提也夫将军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恭亲王已经准备好了照会,完全答应我们的条件,也就是将在明天给予我们书面答复,22日把二十万两白银付清,23日签定新约,交换《天津条约》。谢天谢地,伊格那提也夫将军发挥了重要作用,中国人已经把照会的草稿送给他征求意见,他打算只改几个字词,明天就会送达给我们。而且,皇上的弟弟答应,将把犯下滔天罪行的僧格林沁和瑞麟两位司令官免职,他们应对人质事件负责。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我只是向伊格那提也夫提议了一下,他就做到了。他干的那样机智,我简直找不出话来赞美他,应该给他高级勋章!”
科林诺说:“功劳不能全记在俄国人的头上,也许是圆明园的大火促使皇上的亲弟弟改变了主意。”
葛罗这时好像对额尔金不那么厌恶了,说:“也许,也许起了点作用。不管怎么说,和平有望了。如果能在23日签订和约,那么蒙托邦将军11月1日回天津过冬,就完全可能了。”
当天夜里四点,恭亲王完全接受两国要求的照会,就分别送到法国公使葛罗和英国公使额尔金的手上,双方于是恢复谈判。中国方面派出的是恒祺、崇纶,另外还有长芦盐运使崇厚。英国方面是威妥玛和巴夏礼。法方是巴士达、德拉马和美理登。要谈的内容,三大项,一项是咸丰八年签定的《天津条约》进行换约,换约的时间、地点、现场如何布置、安全如何保障、双方如何见面等细节问题很多,尤其是英国方面,额尔金提了许多细节的要求,无非是要突出双方地位平等,突出他的尊严。另一大项就是签订续约,就是今年联军到达天津后朝廷派桂良及怡亲王载垣去谈的内容,主要有三条,一是承认《天津条约》;二是赔款数由《天津条约》确定的英国四百万两、法国二百万两均增加为八百万两;三是最后通牒中“恤费”如何支付,联军何时退回天津。
双方紧锣密鼓地谈,看似内容不多,但谈起来也很费工夫。因为伊格那提也夫要求,中国与英法的谈判内容,他必须全部知道,因此恒祺等人还要随时与他商议。恒祺希望英法双方尽快就即将签订的续约提供文本,但英法均表示,等谈妥当了再提出文本。
22日中午,恒祺、崇纶和崇厚三人,负责将“恤银”交给英法两国。地点就在户部银库,这样可减少搬运的麻烦。户部银库就在户部后院,库外有条夹道,可以停放装载库银的银车,便于押护。
下午两点钟,法方领取“恤银”的人到了。领头的是葛罗的代表、一等秘书巴士达,陪同的是法军的一名军需官、一名发饷员、几名会计和一支二十人护卫队,还有翻译美理登。恒祺与巴士达早在天津时就认识,他带着巴士达进了户部夹道,那里停了几十辆银车,车上都装着密封的大箱子,其中有一口箱子打开着,里面装满了五十两一个的银锭。恒祺告诉巴士达,共有六十七个箱子,除打开的这个箱子里是装两千两外,其他每个箱子均为三千两,正好二十万两。巴士达带来的会计清点箱子数没错,但发饷员却告诉他,无法当场检验银两的重量和成色,检验只能运回到法军营地后再进行。恒祺很痛快地同意这一要求。
军需官和会计指挥着步兵护送银车前往法军营地,巴士达和美理登则留下来,与恒祺等人交涉续约。恒祺接过续约文本,仔细阅读了三遍。这个文本共十款,实质的内容,除了在天津已经议定的外,实际新增两款,一是允许在中国发展天主教,并将从前传教士和教民的天主堂、学堂、茔坟、田土、房廊等赔还给原主。恒祺向巴士达解释,这一条写入续约没有问题,但不能马上就办,因为还要各省定章程。二是新增一条是准许华工出国做苦力,恒祺对此也没有异议。
接下来再交付英国人三十万两“恤银”,程序与交付法国一样。英国也带来了续约文本,比起在天津所定,新增了三条。一是割让九龙司地方,归并英属香港界内;二是续增条约应明降谕旨宣布;第三条与法国一样,也是要求准许华工出国。恒祺觉得难以办到的是割让九龙司地方,威妥玛则表示,九龙司地方今年春天两广总督劳崇光已经永久租给英国,年租金五百两。作为对中国虐待人质的惩罚,英国公使要求将九龙司地方改租为割,这一条不可更改。
续约新增条款,必须与伊格那提也夫商议,而且还要向恭亲王汇报,另外还有数项细节未敲定,相关文本也没有备齐,按最后通牒,明天就该换约、签字,但现在看无论如何来不及,威妥玛表示可以改为后天。
送走威妥玛和巴夏礼,已经是晚饭时候了。恒祺在自己家里专门办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请伊格那提也夫过来赴宴,当然更是请他出面向英国人说和,能否把割取九龙司地方一条取消。伊格那提也夫说英法两国的要求,是他费了许多口舌才有了现在的结果,除了完全接受,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英、法两国都打算留兵在京过冬,还需要费更多口舌劝说他们放弃这一要求。他又提交了一份照会,请恭亲王派数位大臣与俄国详议未了之事。如果中方对俄方的关注能够顺利解决,则他必定设法让联军尽快退出北京。
恒祺颇后悔找伊格那提也夫,他没帮上忙,反而又提俄国未了之事。所谓未了之事,就是瑷珲条约关于中俄新的划界。
恒祺和崇纶连夜去见恭亲王,恭亲王看罢续约文本,最不能接受也是关于九龙司地方一条。
劳崇光把九龙司地方永租给英国人,桂良、文祥都闻所未闻。但桂良认为,现在找劳崇光求证已来不及,且证明未租也无用,后天就要签约了!
恭亲王责问恒祺:“你与巴酋交涉过吗?他们不是一再声称无割我土地之意吗?你和伊格那提也夫交涉过没有?”
恒祺说:“与巴夏礼和威妥玛都费了不少口舌,他们的意思,额尔金对这一条特别看重,绝不允许更改。也与伊格那提也夫议论过,请他与额尔金交涉,他的意思是反正劳崇光已经永远租给英国人了,和香港情况并无实际区别,他认为不能再节外生枝。”
恭亲王说:“真是岂有此理,节外生枝的是他英吉利人。”
这话不假,可是整个和约都是被追逼签,节外生枝又能如何?
恒祺说:“伊格那提也夫还提出来,请王爷尽快派出大员,议论中俄未了之事。”
“中俄未了之事,他不就是觊觎东北的土地吗?”恭亲王气得在室内踱步,“我早说过,这个伊酋比之额酋更可恶,他这是混水摸鱼,我们反而处处受他胁迫。”
恒祺说:“他说,如果中俄之事顺利,他将全力劝说英法两国尽快退兵。据他说,额尔金有意要留兵在京过冬。”
签约、退兵,这是抚局办成必不可少的要件,如果联军不退兵,那可真是个大麻烦。恭亲王无话可说,只是无奈地啧着嘴。
桂良说:“王爷,伊酋故然可恶,可是当此关键时候没必要开罪他。反正暂时也无法与他谈中俄的事,不如且应付一下,给他一个囫囵话。”
恭亲王说:“如果不请旨,将来必是麻烦。”
桂良说:“王爷,请旨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事后向朝廷说明迫切情形。”
文祥说:“我赞同中堂的意见,如果行在那边意见分歧,皇上再明谕反对,这一反复,以额尔金的蛮横不讲理,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英国人已经毁了圆明园,如今大炮就架在安定门上,如果炮轰禁城,会是什么后果?恭亲王一想及此,只觉得脊梁骨发凉。
“而且,城外土匪横行,内外城也都有匪类潜伏。”文祥说,“据步军衙门的便衣探报,当初随英法夷兵抢劫园子的人,已经潜入城中,只等着联军再有举动,他们便混水摸鱼。”
恭亲王说:“这些奸徒乘国家之危,真该千刀万剐!”
文祥说:“当然应当严拿重惩,只是夷军不撤,根本腾不出手来。”
“城下之盟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恭亲王万般屈辱,只觉得胸口发闷,眼角发热。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他摇摇手说:“也只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