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纱布。不行,还要更多更多的纱布!
——央金。
—天哪,可是他叫我的语调!剪刀!
——央金。
—只有哥哥会那样叫我!就算声音变了,声音是多么容易变啊,咽炎、感冒、声带损伤,可声调不会……手术刀!
——央金。
—不行了,我醒醒吧,我听到桑吉的声音不断在我的头里面叫。外头来的声音。不是我想出来的。不,可能就是我想出来的,我想他活都要想发疯了。我还戴着他送给我的手珠,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在乌兰的一个山洼洼里被杀他的人埋了。扎西告诉我的,可扎西也没见过,是次仁和他说的,可次仁自己也死了。盘子!
——央金。
—啊,那个声音又叫我了。我该不是想他想疯了吧。纱布,得快点把血吸干。
——桑吉还活着。
—我不相信。我多希望我能相信。不,其实我想相信的。更多的纱布!
——桑吉还活着。
—真的?真的吗?找到出血点了!吴医生真厉害!
——桑吉还活着。
—伤员有救了!太好了!针线来了!
——桑吉还活着!
—为什么这个声音还停不下来?
——央金。
—桑吉还活着。天哪,桑吉还活着!阿爸阿妈,哥哥还活着!
央金再次推门走出来的时候,跟在医生的身后,似乎要把自己的面容都隐藏起来。吴医生挥挥手,向门外焦急的工友们说:“已经抢救过来了,再观察一段时间。”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手术期间一直消失的老李又闻风而来。“杨金同志,辛苦了,记录还没做完,你是不是了解这位老乡的情况啊?”
央金斜着迈出一步,之前的爽利性儿忽然无影无踪,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德吉”,还是不说话。火星人这次反复尝试,却感觉不到她任何即时思维活动。
——我们对地球人的了解还是太简单。我们自以为可以读到他们的想法,而且除非我们刻意要把思维波传递给他们,地球人根本看不透我们。但是,真的有这么容易吗?很多时候他们什么都不想。我们可以轻易了解的都是他们呈现在外部的思考,有时甚至是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可是地球人也会欺骗自己,更多时候,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真正的内心。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的事情,我们真的有把握知道吗?
——两个地球月,还不足以让我想明白这么难的问题。
“央金,我送你的手珠还在吗?”“德吉”一横心,张口问出这一句。之前的思维拉扯简直比戈壁的行程更令他疲累。如果这次还不奏效,他的潜伏计划大约也就不会长久了。
央金像是被定住了,嘴却越张越大,大到可以看到里面的两粒坏牙,然后她嗷呜地哭叫了一声,扑到火星人身边,抱住他大哭起来。
“桑吉!桑吉啊!”
“杨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李有些着急地问。
“这是我哥哥—”央金呜咽着答。
明明是哥哥,为什么之前他只说是老乡呢?老李脑子里转了个圈。啊,是了,他是在乌兰县出事的时候逃出来的,怕连累妹妹,也不知道她方不方便认他,所以先说是老乡嘞。“你哥哥的事记得县里给你写过证明那。”
“是的,证明哥哥没有参与暴动,都是被别人连累的嘞。”央金抬起泪眼说,边说边笑了起来,然后看一眼身边这个男人的脸。那一刻,桑吉,是的,此刻起他就成了桑吉,他感到一种阴郁的思维波的起伏,但却抓不到姑娘任何具体的想法。——那并不是她哥哥的脸,她理智的那个部分还是明白的吧?
“那你呢,刚才为什么不说是妹妹,还支吾说是老乡?”老李转问桑吉。
“我,我怕连累她嘛。”桑吉喏喏。
“啪—”老李满意地合上笔记本,把钢笔别在本子上,连着本子插进衣服口袋里,“这件事就先到这里。你哥哥的情况有点特殊,你们先跟我去开个证明,也好找个临时的住处。”
半个月以后,桑吉就开上了吉斯150,在矿上往来运输。因为石油工业部组织的大庆会战,冷湖油田刚刚抽调了大批精兵强将和优良设备参加大庆会战,桑吉稍加熟悉,就把63格士、51格士和吉斯150开得非常顺溜,朝鲜战场缴获的大道奇客车也能开,矿上来了一批长春一汽新出厂的解放牌卡车,司机里头也属他上手快。
因为是少数民族兄弟,矿上没有让他住帐篷,而是和另外几个职工合住一间干打垒的宿舍。他换衣时尽量避人,同屋的其他人也不在意。
柴达木寸草不生,食物大多从内地长途转运而来,最近的也要从兰州火车站运来。生活用水和饮用水也基本依靠外运,洗澡的机会很少,公共澡堂这样的地方,本来最容易暴露火星穴人的异常之处,却因为油田条件艰苦,大家都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让他潜伏的最大难关得以轻易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