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发前,所有“遣地使”都接受了关于地球人类文明的基本学习,对地球智人的历史、科学、哲学、文学、艺术、音乐、医学都有了简约的通盘了解。虽然学习时间不长,但由于得以和老师进行直接的思维交流,他们对知识的领会速度颇为可观。每位“遣地使”都可以在学习的基础上,从几十个备选地区中,挑选自己想要潜伏的人类社会。当然每一个目的地都是人烟稀少之处,以尽量避免被当地人类目击飞船降落的情景,以防惹出麻烦。但每一个目的地背后,依然有着不同的人类文化:“德吉”曾经被意大利的艺术深深吸引,也对美国的航天技术发展情况颇为好奇—虽然苏联在许多宇航项目上放了头炮,可美国在这一领域的实力更加强劲。作为火星人,非常明白这个事实。
但是,那个位于中国青海的备选登陆地图像深深地吸引了他—那里太像火星了!
作为已在地下穴居无数个世代的火星人,每次登上火星表面都需要穿戴能提供可呼吸气体、调节气压的“登陆服”,或是驾驶封闭的登陆车,才能在他们赭红色的母星地表,观看一次蓝色的日出。
稀薄的火星大气中,粗粝的大颗粒尘埃散射了波长较长的红光,让辽阔的天宇变成深深浅浅的蓝色,而那东升西落的太阳如一只亮白色的卵,像刚刚出生的火星婴儿,那是光,那是生命,那是希望……
于是“德吉”选择了那里。
那个青海省冷湖市附近,被叫作俄博梁雅丹的登陆点,酷似火星,却可以让他不穿登陆服,就用自己的双足去踩踏、用双手去触摸、用鼻孔直接呼吸!
这里是地球的高海拔地区,氧气稀薄,平地空气百分之二十一的含氧量在这里下降了三到四成,比火星地穴中百分之十七的氧气相比要差一些,但也可以直接呼吸了。气压依然比地穴要高,但是经历了亿万年演化的火星人,在从地上转入穴居的漫长繁衍中,进化出对气压变化的高度适应能力。他们真的可以不穿登陆服就可以直接在地表生活。只不过,对于大多数火星人来说,这并不是值得羡慕的生活,他们看到了这种生活的脆弱,主宰地球的几代生物如恐龙的灭绝就是例证。
然而在所有思维可以被对方一览无余的火星地穴,依然有一部分穴居火星人,期望走出地穴,即使要穿登陆服,或者不能脱离火星车营造的安全小环境,也希望能在火星地表漫游,看日出日落,看漫天星光。他们在火星人群体中也许只占不到百分之一,可“遣地使”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穴外旅行爱好者”。
于是,“德吉”选择了地球上的冷湖市长期潜伏。他穴居多年最大的梦想,可以用这种婉转的方式来实现。
“德吉”的前任先遣员不到六十个地球日就提前撤退了。他发出的求救信号称,冷湖现在所在的国家,对于身份的查证非常严格,没有任何“群众基础”的他无力再隐藏下去了。
总部对于何为“群众基础”不明所以,他也觉得这个词高深莫测,好像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但出于对冷湖火星地貌的热爱,他依然要求在此着陆,与撤离的先遣队队员接头。
黄沙漫漫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手中握着信号仪,与飞船控制台呼应。“德吉”兴奋地跃下控制台,为安全起见,还是先穿上了登陆服,出舱迎接他的同事。
一落地,“德吉”的身体陡然滞重,提醒他一个事实—这里虽然酷似红火星的表面,但仍然是另一颗行星的地表。黄沙中影影绰绰的土丘是如此亲切,让他情不自禁地释放出兴奋的思维波,如水流般**漾的欢乐。而对方的思绪却像喷射般猛烈,带着得救的狂喜与归家的急切。
几个地球秒的时间内,他们已经交换了主要的信息。“德吉”摘下了登陆服的头盔,深吸了一口气,风沙扑面而来,沙砾混在地球空气中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只好再次戴上头盔。虽然时间短暂,他已感到地球空气与火星地穴的空气成分有别,但依然足以维持火星人的基本生存。未来大规模移民地球是可能的。
先遣员带来的信息却并不乐观。当地人的生存方式与生活状态,让他难以适应。更糟糕的是,火星人的外貌与地球人有一定的差异,由于在低重力环境下养成的肢体特别纤长,眼睛更大,皮肤通过出行前的黑化处理虽有一定改善,但其整体面貌在多移民、多种族混杂居住的欧美地区相对便于隐蔽,却很难在黄种人、黑种人为主体生存的区域融入芸芸众生。因此先遣员进入这一区域遭遇了极大的困难,虽然他勉强生活了一段时间,并尽最大可能为继任者搜集了可用的信息,但他的建议是:更换一个登陆点。技术上这也很简单,冷湖先遣员驾先遣飞船返回还在地球轨道上的母舰,“德吉”则驾自己的飞船改去一个北美登陆点。
“德吉”犹豫了片刻,拒绝了先遣员的提议。
遣地使之所以需要先遣员,正是为后来者铺路。火星人拥有被地球人称之为“读心术”的能力。由于地球人大脑的细微构造与火星人并不一致,理解地球人的思想比火星人之间的直接思维沟通要困难得多,但是,接受他们的即时思维活动比较容易。火星人的语言能力很弱,要开口直接说话,不论是哪一种地球语言,都表达得不够流畅,只能借助刺探对方所思所想,提供暗示性的话语,来获取对方的信任。对于某一些容易受到心理暗示的地球人,火星人还能发出特殊的思维波,直接在对方的大脑层面发声。这种做法会引起一部分地球人的警惕,因此不能随意使用,必须谨慎地挑选合适的对象。冷湖先遣员的行动并没有失败,因为他已经为“德吉”积累了大量与地球人交往的第一手资料,并且对渗透该地区的方式做出了合理建议。
必须拥有“群众基础”。先遣员反复提醒。他为“德吉”列出了几个容易接受火星人思维投射诱导的人选,建议他通过这些人,为自己建立一个初步的人际关系网络,获取合法的身份。想伪装成中国人并不容易,因为地球在公元一九五八年之后,全中国开始实行户口制度,每一个中国公民,无论城乡,都有对应的户口,自由迁移受到严格的控制。火星科技虽然先进,要伪造一份户籍证明却没有那么容易,而且即使解决了户籍问题,但一份户籍还会产生大量形式上的乡里乡亲,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戳穿“遣地使”的伪装。但不能解决好户籍和相关问题,要在这里长期潜伏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先遣员的建议是,以一个容易被诱导的地球人为突破口,诱导他或她相信“德吉”是其亲朋好友,同时“德吉”还要准备合理的解释,为何没有携带当地公函就离开了户籍地,这样才可能找到在冷湖合法居留的途径。相对于一般的中国城镇,冷湖市有很大的特殊性。一九五四年,地质勘探队在柴达木盆地发现了可能的石油构造,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国人涌入柴达木。地处盆地深处的冷湖地区在一九五五年开始勘探,一九五八年九月,五号构造的地中四井出现井喷,好消息让青海石油人齐聚冷湖,找到多处石油构造,揭起了一轮石油大会战。一九五九年,冷湖建市,先遣员正是在一九六○年七月进入冷湖市的。这个戈壁上的新兴工业城市人口流动量大,人员来源丰富,一定程度上易于隐蔽。不过轰轰烈烈的“大会战”刚刚结束,冷湖的开发趋于平缓,先遣员就是趁着他们精简人员时悄悄离开的。
你为什么要提前离开呢?“德吉”很奇怪。
因为一开始没有选对合适的“关系人”。先遣员很是遗憾。
先遣员选择的关系人在心理诱导之下,将他认成了老乡,并热心地为他提供居留当地的帮助。可是,先遣员无法提供离开户口地时应当持有的介绍信,也无法给出合理解释。虽然借助读心术,他在单位主管部门的几次盘查下一拖再拖,但单位终于向他自称的户籍地发函调查。他自知难以敷衍,就借矿场收缩战线,精简人员的关头,匆匆申请离职了。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会选择央金。先遣员如是推荐。
这次碰头后,“德吉”又在俄博梁雅丹地区停留了一周时间。根据先遣员的建议,将自己直接暴露在高海拔的地球表面,接受紫外线的洗礼。期间发生过多次沙尘暴,他稍加躲避,只要能够勉强呼吸,就会走出飞船,在饱含沙砾的大风中,感受近似火星表面的自然环境。
效果非常明显。“德吉”在火星地穴经过人工阳光黑化照射的皮肤原本过于光滑,黑得不太自然。经过这七日,皮肤表面晒伤、脱皮,经治疗后恢复,再晒、再脱,略微接近本地人常年受高强度紫外线照射的皮肤效果。虽然是新晒的皮肤,晒伤严重,但一般人看到这样一张脸,是不敢细看的。
先遣员的背包里,给他带来不少隐蔽需要的装备。比如一件他费尽周折才搞到的藏袍,一件冷湖油田中最常见的工作服和里面穿的布裤头。经过深层沟通,他们确定了“德吉”进入冷湖市的路径,如何融入人类社会,以及与央金建立关系的方式。
央金是乌兰县藏族牧民的女儿,也是当地藏民中少有的读过中专的女孩儿,护校毕业后她在德令哈的卫生所当护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调到冷湖的卫生所。她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留在老家放牧,现在不知所终,很可能是在一九五八年当地牧区的暴力事件中丧身了。在那次事件之后,牧区的人口信息混乱,还未能彻底清理。央金去过几次信,回过一趟老家,却一直没有得到她哥哥的准确消息。先遣员建议“德吉”以央金为联系人,让她相信这位火星遣地使是她哥哥的朋友。
——那如果她真的哥哥出现了怎么办?
——根据现在掌握的事实,我判断她的哥哥已经死了。只是没有完全确定之前,她拒绝相信。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吧。
——那为什么不直接冒充她的哥哥呢?
——我其实也考虑过。本来这想法不错,冒充一个死人,而且认识他的老家人都是本地的牧民,基本不会到冷湖来。但是地球人的人际关系不是我们可以轻易理解的。兄妹关系太亲近,即使央金是个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人,会被你的思维波直接引导,但要说这样就能让她把你当成哥哥……可不能这么冒险!
好像央金的哥哥也曾经在州里上过学,还在工地里误打误撞地学过开拖拉机,曾经在牧区借过别人的卡车开。这些信息你都可以在和她搭话时提到,证明你真的认识她哥,甚至和他哥一起开过车。
我来做给你做个设计程序。你在飞船模拟器上学开车。和实际驾驶还有些距离,但只要上手就能很快适应。如果能开车,你就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才能长期留下来。再说,你的工作必须有一定的活动自由,且还不引起怀疑,司机这工作合适。
不过,首先你要补学一点藏语。
从那一天起,火星派驻地球冷湖地区的第一位“遣地使”就成了“德吉”。在先遣员的建议下,他做好了所有关于这个身份的背景了解,还在控制台的模拟程序上学习了驾驶。然后他穿上先遣员为他准备的袍子和靴子,带上了干粮、满满一大壶军用水壶的饮用水和微型信号接收器,步行出发了。接收器可以收到飞船为他发送的指引信息。而先遣员驾驶他两个多月前着陆时的那艘“探路号”飞船,回到停留在地球轨道上的火星母舰。再过几个月,所有回返的先遣员到齐之后,母舰将把他们一起送回火星,向火星大会直接汇报所有的情况。
下一轮的遣地使预计在一个火星年后抵达,具体计划会根据所有“遣地使”发回的情报进行综合判断,也可能延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不会孤单,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火星人进入地球,在“德吉”们的接应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类社会。
从这里到冷湖市,要穿越茫茫戈壁,步行危险重重,地球人一般需要骑骆驼来辅助交通。火星人对气压变化与干旱的耐受性远远高于一般地球生物,又有信号仪为他提供精确的导航,因此能独自在戈壁沙漠长途步行。但“德吉”尚未适应地球的重力,那又是另一种艰苦。
意识恍惚中,“德吉”仍在反复咀嚼着先遣员提供的信息—那是他冒着危险,在冷湖人类生活区停留一百多个地球日获得的宝贵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与地球人的交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