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鳞
文陈楸帆
我用我的视觉来判断你的视觉,用我的听觉来判断你的听觉,用我的理智来判断你的理智,用我的愤恨来判断你的愤恨,用我的爱来判断你的爱。我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方法来判断它们。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
巴鳞身上涂着厚厚一层凝胶,再裹上只有几个纳米薄的贴身半透膜,来自热带的黝黑皮肤经过几次折射,星空般深不可测。我看见闪着蓝白光的微型传感器飘浮在凝胶气泡间,如同一颗颗行将熄灭的恒星,如同他眼中小小的我。
“别怕,放松点,很快就好。”我安慰他,巴鳞就像听懂了一样,表情有所放松,眼睑处堆叠起皱纹,那道伤疤也没那么明显了。
他老了,已不像当年,尽管他这一族人的真实年龄我从来没搞清楚过。
助手将巴鳞扶上万向感应云台,在他腰部系上弹性拘束带,无论他往哪个方向以何种速度跑动,云台都会自动调节履带的方向与速度,保证用户不位移不摔倒。
我接过助手的头盔,亲手为巴鳞戴上,他那灯泡般鼓起的惊骇双眼隐没在黑暗里。
“你会没事的。”我用低得没人听见的声音重复,就像在安慰我自己。
头盔上的红灯开始闪烁,加速,过了那么三五秒,突然变成绿色。
巴鳞像是中了什么咒语般全身一僵,活像是听见了磨刀石霍霍作响的羔羊。
那是我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夏夜,空气湿热黏稠,鼻孔里充斥着台风前夜的霉锈味。
我趴在祖屋客厅的地上,尽量舒展整个身体,像壁虎般紧贴凉爽的绿纹镶嵌石砖,直到这块区域被我的体温捂得热乎,再就势一滚,寻找下一块阵地。
背后传来熟悉的皮鞋敲地声,雷厉风行,一板一眼,在空旷的大厅里回**,我知道是谁,可依然趴在地上,用屁股对着来人。
“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不进新厝吹空调啊?”
父亲的口气柔和得不像他。他说的新厝是在祖屋背后新盖的三层楼房,全套进口的家具电器,装修也是镇上最时髦的,还特地为我辟出来一间大书房。
“不喜欢新厝。”
“你个不识好歹的傻子!”他猛地拔高了嗓门,又赶紧低声咕哝几句。
我知道他在跟祖宗们道歉,便从地板上昂起脑袋,望着香案上供奉的祖宗灵位和墙上的黑白画像,看他们是否有所反应。
祖宗们看起来无动于衷。
父亲长叹了口气:“阿鹏,我没忘记你的生日,从岭北运货回来,高速路上遇到事故,所以才迟了两天。”
我挪动了下身子,像条泥鳅般打了个滚,换到另一块冰凉的地砖。
父亲那充满烟味儿的呼吸靠近我,近乎耳语般哀求:“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哟!”
他拍了两下手,另一种脚步声出现了,是肉掌直接拍打在石砖上的声音,细密、湿润,像是某种刚从海里上岸的两栖类。
我一下坐了起来,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那是在父亲的身后,藻绿色花纹地砖上,立着一个黑色影子,门外膏黄色的灯光勾勒出那生灵的轮廓,如此瘦小,却有着不合比例的膨大头颅,就像是镇上肉铺挂在店门口木棍上的羊头。
影子又往前迈了两步。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逆光造成的剪影效果,那个人,如果可以称其为人的话,浑身上下,都像涂上了一层不反光的黑漆,像是在一个平滑正常的世界里裂开一道缝,所有的光都被这道人形的缝给吞噬掉了,除了两个反光点,那是他那对略微凸起的双眼。
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男孩,他浑身**,只用类似棕榈与树皮的编织物遮挡下身,他的头颅也并没有那么大,只因为盘起两个羊角般怪异的发髻,才显得尺寸惊人。他一直不安地研究着脚底下的砖块接缝,脚趾不停蠕动,发出昆虫般的抓挠声。
“狍鸮族,从南海几个边缘小岛上捉到的,估计他们这辈子都没踩过地板。”
我失神地望着他,这个或许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感觉怪异,尤其是父亲将他作为礼物这件事。
“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给我养条狗。”
父亲猛烈地咳嗽起来。
“傻子,这可比狗贵多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老子可不会当这冤大头。真的是太怪了……”他的嗓音变得缥渺起来。
一阵沙沙声由远而近,我打了个冷战,起风了。
风带来男孩身上浓烈的腥气,让我立刻想起了某种熟悉的鱼类,一种瘦长、铁乌的廉价海鱼。
我想这倒是很适合作为一个名字。
父亲早已把我的人生规划到了四十五岁。
十八岁上一个省内商科大学,离家不能超过三小时火车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