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咳嗽,他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了,只是闭目抽烟。
于是,金宁一家就在这世界边缘停了几天。老爷爷很喜欢她的一对儿女,在昏黄的灯下,给他们讲旧世界的故事。有时候金宁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会惊讶地发现,老爷爷的记忆竟要比她清晰很多,很多细节她都忘了,老爷爷却毫厘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难道人老了之后,记忆会越发清晰?或者他选择来此独居,面对荒芜的世界尽头,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只有回忆?
偶尔金宁也会走到荒野边缘,伫立不动,对着远处的乱石发呆。往事如秋叶般,纷至沓来。她的丈夫有时候会来到她身边,坐上一会儿,给她披上外套后又沉默着离开。
到了最后一天的夜里,气温渐凉,浓雾如潮水般卷到她眼前。她紧了紧衣领,准备起身离开,这时,雾气一阵扰动。
她一惊,站住了。
几米外的一块岩石下,转出一个人影。夜雾缭绕,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看出他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他走几步后,在地上捡起了什么,扔进了身后的背篓里。
起风了,他的身影再次被夜雾吞没。
金宁拔腿追了过去。
这场景本身就十分诡异,要在别的时候,她肯定会远远地跑开。但现在她反而追上去了,原因只有一个——刚刚转出来的身影,像极了某个久远的故人。
这阵子夜雾很奇怪,浓密,但却并不潮湿,金宁在其中穿行了半个多小时,衣服也是干干爽爽的,只是有点儿凉;浓雾笼罩时并不暗,隐隐有光,一闪一闪的,像是萤虫群在前方飞舞。
金宁就是循着这些光往里走的。
但她走了很久,却再也没见到那个身影。路面崎岖,她摔了好几跤,在把手擦破皮之后,她决定回去。
或许,刚才只是一个幻觉。那个人,带着所有半尸,消失了十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天地的尽头?
回去的路却不像刚才那么好走,没有光的指引,她在雾气中跌跌撞撞。她掏出手机,甚至举在头顶走来走去,都收不到一点信号。她想起那位老爷爷说过,在世界毁灭前,这里就是无人区,现在自然不可能有信号了。
她沮丧地停下。刚才一番奔走,已经让她微微沁汗,她靠着一块在雾气中模糊如巨兽的岩石,喘着气。待气息匀称后,她用手撑着石壁,打算继续找路。
这时的金宁已经有些慌张。因此,当背后的“岩石”开始颤动时,她先是愣了愣,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
“岩石”往后挪动,她失去了依撑,又摔倒了。但失重只持续了一秒,她就陷在了一片柔软里。是大地。大地不再是坚硬的岩土,而是由蔓藤编织的花床,将她托住,继而包裹。
金宁只觉得眼前一黑,而黑暗中又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快速移动。她尖叫一声,但叫声没有帮助她。她被蔓藤裹住,两脚离地,在空中忽上忽下地飘动着。
但蔓藤的动作似乎很……温柔,她并没有感觉到天旋地转,所以在短暂的惊吓过后,她抽出手来,把脸上的蔓藤扒开。于是,她张大了嘴,因为身边的景象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片森林。
在这世界尽头的蛮荒之地,在僵硬又危险的岩石林地后面,居然有一片森林。
如果只是森林,她不会奇怪;如果这片森林会发光,她也见过类似的景象,不至于惊讶。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片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发光森林,竟然是一个整体。
她看到蜿蜒曲行的蔓藤,长达数百米,扎进一棵棵巨树的树干,像串灯泡一样把它们连起来。树的枝叶在发光,藤条里也有光亮在流转,仿佛是营养在彼此间输送。挨得近的树,枝叶不是勾搭或缠绕,而是连着的,同一枝条长进了两棵树里。金宁移动得太快,看得不仔细,但她看到所有的花草树木、藤条灌丛,连为了一体。
看起来,地底似乎长了一棵远超想象的盘古巨树。树的根须扎入炽热的岩浆,汲取能量,而躯干则撑破大陆板块,还在不知疲倦地生长。这片方圆数百公里的广袤森林,只是它露出地表的一小部分。
而金宁就在树叶间穿梭。快到藤蔓尽头时,就有别的蔓藤伸过来,缠住金宁,接力赛一样让她继续飘向森林深处。
让她更惊讶的是——这片森林不仅仅融为了一体,还是活的!
不仅蔓藤能伸缩,树叶也在优雅地摇摆着。有些树枝会彼此移动,叶子簌簌抖动,仿佛是在说悄悄话;她还看到两根直直的树枝靠拢后,一下就变柔软了,交缠在一起,叶子贴合,在光晕中如同拥抱的恋人。地上的花草也有了生命,有一蓬蓝花草甚至蹦蹦跳跳地爬上了一棵树,在枝头蜷缩起来,迎着月光入睡。
甚至几人合抱都够呛的树干,也能耸动身子,在地面移动。金宁想起之前所倚靠的“岩石”,应该也是一棵大树,只是自己当时在浓雾中没有看清楚。
她惊诧于四周的奇景,没留意到,身上蔓藤的传递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她在下降,很快就落到了地面,脚尖触地,踩到水里她才反应过来。蔓藤从她身上剥开,卷曲着回到四周的树枝上。
有一根蔓藤离开前,还冲她摆了摆藤尖,像是在告别。
她连忙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