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月的夜,N县沿江的J马路,照在凄凄而萧瑟的月光与疏疏的树影之下,江流在对着这残冬之夜的景象而哭泣呜咽。叶子独自一人,拖了他唯一的伴侣——纤瘦的长影,跄跄踉踉的向J码头走去。他因社会黑暗的刻画,社会全部的构造,现代的资本制度,以至于所有的在这两种形式之下的一切副的条件,他都感着愤怒,他讨厌明月,讨厌树影,讨厌江流,而且讨厌他自己!“自杀”的念头,也就是由这一种消极的反感而生的了。这当然,一个青年,因为与他所有的环境起了最后的决裂,酸涩的泪流在鼻的两间,这世界上没有一点的痕迹可以使他留恋,凄凄的月,萧萧的风,浩浩的江流,合奏着夜之悲音,送这青年到自杀的墓道上去,这青年心头情绪,枯闷而是有波流的,这是用不着来描写的了。
叶子一步步的踏着疏乱的树影,颓废而有哀感的情调,短声长叹的走去。这时他忽然想起郁达夫《银灰色的死》里的主人翁来,他觉得那位主人翁的颓废和他有点不同,而同于烦闷的深坑之中不能自救的遭遇则一;不觉,又射出了几滴泪点。冬夜寒气的侵袭,叶子已被悲哀将他打退了。
由长江上游向下游行驶的轮船在夜间一时二十分抵了J港。显在灰黄色电光之下的旅客,黑影重重地向轮船上走去。我们仔细一看,穿着一件破棉袍眼光射着沉怒的哀调,与电光成了反比,失眠的面孔已经露了灰黄的死色的叶子,也在这旅客们的队伍里。他拥挤在旅客群中,在袋内探索他仅有的从友人那里乞求来的一元大洋,投到卖票的窗洞中换来了一张船票。
“唉!死还要一元大洋钱!”
叶子不禁紧咬了牙齿悲叹了这样的一声。
汽笛的唤叫,无异于是我们这位受现代社会经济制度摧残的青年垂死的信号。
轮船它都是那样的呆笨,它随着汽笛的催促而忠实的履行它的职权,突破了江流稳定的前进,它并没有顾虑到受着社会经济制度而摧残的青年,已经失去了和黑暗势力去斗争的勇气,将要从它的身上跳到这茫茫的江中去。
叶子满腔的悲愤在船上徘徊了一阵,船中大肚皮的资本家,长衫马褂的豪绅资产阶级,到S埠去做工钱奴隶的穷汉,为了七八元一月的代价而拿枪杀他兄弟的士兵,……蠢蠢的人影,一一的深射在他充满了血的眼睛里,他能看见他们的欺榨,狡猾,他能看见他们的愚笨,以及穷汉们面孔所特有的奴隶的情调。
“猪!你们这些猪!你们懂得什么是人生?你们更那里懂得什么是人生的意义?……哼哼!要是你们懂得,那末,愚笨和奴隶们应当要拿起你的拳头来,打毁在那里欺榨你们的军阀豪绅地主资产阶级,我们的财产我们夺取回来!……”
叶子立在船头,他想到这里,愤怒的血直冲到了他的胸间,他握起了拳头,他鼓起了勇气,他预备脱离这不正义不自由的人间,他预备向江中跳……。但是,他出了一阵冷汗,他由失去了的意识恢复转来;也许他是没有自杀的勇气?
“愚笨,难道我真去自杀吗?难道我是一个时代的弱者吗?……”
叶子清醒了一点。
“生命的意义是在创造,打毁一切陈腐的,旧的,建设我们的新的,光明的,正义的,非私有财产制的社会!
这几句话,终于在我们死之刑场上的叶子青年呐唤了出来!人生就是奋斗,奋斗就是人生,生命不是降服在恶势力下的牺牲者。叶子的眼睛由血光射出了火花,五分钟以前他是消极的自杀,五分钟以后他是积极的生!五分钟以前他是悲愤,五分钟以后他是奋愤!
东方吐露了红色,白鸥在水上飞翔,慈祥的天气,也好像在祝我们叶子青年的成功,庆贺这已残了的生命之花,从春流之中复活过来,而开着比以前更艳丽的花,结着美满的果,布扬于这未来的人间!
从上游来的轮船进了F口以后,再行一二小时,便可遥见S埠近郊沿江边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是产业革命以后的东西,它是耗尽了很多工人阶级的汗血与生命造成的。而这些建筑,却又是资本家用来囚住工人阶级以榨取工人汗血和生命的机关,是铁厂,纱厂,煤厂……。这些建筑在受着刺激含着满腔牢骚的叶子看来,自然又要惹起一重感想了!
“为什么资本家会有这样的财富?为什么穷人的衣食住都不完全?……资本家的财富是从穷人手里抢夺来的!”
这是叶子的感想。
轮船很忠实地进了口,靠近了S埠回绕,巍巍然伸掌在天穹的建筑物,更是震**于叶子的心弦了。而帝国主义的兵舰,炮舰,战斗舰,更是充塞在S埠的江心,很威势的在保护这帝国主义东方市场的S埠。叶子由此知道,弱小民族深受了帝国主义经济,政治,文化,和武力的侵略,国内的军阀豪绅……却在剥削国内的普罗列塔利亚!
船抵了埠,劳动阶级的动物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到船上来找他们主雇,面包铁窗下的囚徒,在叶子看来是一幅很凄惨的漫画。
叶子上岸后,便在这资本主义集中的开展地的S埠跄跄踉踉的走动起来,他不知东西南北的方向,他不知这资本主义的社会中活葬了多少和他一样受经济所压迫的人们;但是,他想在这社会残酷的血迹中找一个奋斗的出路。
叶子在这十丈红尘的S埠住了三天,他夜间是住在一个每夜只花一角二分之代价的贫民旅馆里,虱子的在他肉体上的咀嚼,被子的臭味,使他知道了经济制度摧残下的血泪生活;过去他还没有尝到。他白天坐在一间小茶馆里,坐在这里饮茶的和贫民旅馆里差不多,是小贩,失业者,工人,流氓,偷儿。……每天的饭食是粥。他的马褂,长衫,棉袍都跑到当铺里去了。剩在身上的,只是一件短棉衫。和一条破棉裤。他想从血迹中去找一条出路,一条奋斗的出路,当然不易于找着,他想:在这样的时代,囚徒还沉睡在狱墙里,要囚徒们拿起拳头当然是梦想,现在的工作是在“呐唤”,于是,他拿起笔来写他的文章。
叶子第一篇创作是《生命的花》,只有二千多字,内容是描写他由自杀而走到奋斗途上来的一段哀史,艺术方面虽然过于幼稚,但内容方面很能感动读者的深心,他将这篇作品送给了一个小报,并附了一封乞求的信,伸诉他的意志和苦痛,自己送到报馆去。终于穷人的血泪,也能感动冷血动物大慈大悲的心;这位八字胡子的编辑,笑嬉嬉地给了他一元大洋,并且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先生贵姓呢!”叶子抱了满腔热忱的问。
“……”八字胡子的编辑先生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他是余生亚先生。”旁边的伙计很得意的说。
“哦!余生亚先生?”叶子讶然地沉吟了一回,忆起了他从前读了不少他的歌词,“哦!就是先生。”
余生亚并没有回话,表示他是一个中国旧文学的传统作家。——八股小说家。
叶子拿了一元稿费,愉悦的情绪掀起了的血,这有如春花陶醉在阳光中一样的兴奋与招展着。在曲的线上,那末,叶子这一种情绪的成份,不仅是由兴奋而来的;至少,还有“今天也开始掠取了一元的代价”的意味儿含在里面。
叶子的生活便这样的下去,睡贫民旅窟,坐穷汉茶园,在茶园中写他的小说,如什么《人间的叹声》,《流血的夜》,……等等短而能动人的作品投到这小报馆去,这小报馆的编辑先生们因为要吸鸦片,没有工夫写文字,叶子的小说每元可买二千五百字或三千字,所以编辑先生也就很愿意收买了。
一天,叶子照样的拿了他发牢骚的短篇创作到这小报馆去。
“好!你来了,”那个和叶子已很熟悉的伙计说,“编辑部午正夫请你去。”
“午正夫要我去?”叶子也读了午正夫不少的八股小说,所以他很快的想起了这也是旧文学的一个有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