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却执白落子极慢,面对黑子的步步紧逼,棋路飘忽,难以捉摸。每一步都似经过漫长计算,又不见寻常棋手那种寸土必争的急切。
陆却并不急于与沈芙蕖正面厮杀,白棋的子力看似分散,实则在中央形成了潜在的势。
中盘时分,沈芙蕖看准时机,将一颗黑子投入白棋的深处,此招名为“投石问路”,极其冒险。若能活出,则白棋大势已去。若被歼灭,则黑棋全局被动。
值房内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和窗外隐约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爆竹声。
陆却面对这步深入腹地的孤棋,没有显露出丝毫慌乱。
他夹着一枚白子,久久未落,抬眼瞧了一眼沈芙蕖。
终于,白子落下,并非强硬的镇头封堵,一招轻灵飞攻,既保持对黑棋的压力,又不将自身走重。
沈芙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陆却的棋,看似不温不火,实则每一步都计算深远,如一张大网,正在缓缓收拢。
沈芙蕖只能试图利用白棋包围圈的薄弱处制造“劫争”,以求乱中取胜。
陆却的计算力惊人,对“劫材”的判断精准得可怕。几个回合下来,沈芙蕖发现己方的劫材已然不利。在应对劫争的过程中,陆却利用弃掉的一颗残子,巧妙地将外围原本略显虚浮的白棋彻底走厚。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沈芙蕖虽奋力追赶,利用精准的计算在边角搜刮了不少目数,但陆却中腹的潜力实在太巨大,最终稳稳地化为了实空。
数目之时,白棋以一目半的优势胜出。
沈芙蕖望着棋盘上白棋中腹,久久不语。她输得心服口服。陆却的棋,看似平和,甚至有些软,实则高瞻远瞩,谋定而后动。
他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甚至不惜弃子,为的是最终掌控全局。
“我输了。”沈芙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却。
陆却缓缓将最后一颗白子收入罐中,声音平淡无波:“沈娘子棋风锐利,敢于搏杀,已属难得。只是过刚易折,有时退一步,方能见得更大天地。”
沈芙蕖咬了咬唇,其实她性子确有毛躁之处,尤其是在商业版图扩张上,也显得有些激进。
棋局终了,烛芯也已剪过数回。
“你用过晚膳了吗?”陆却这才看向酸汤锅,“一起用罢。”
一场对弈下来,沈芙蕖也有些饿了,她利落地生了小火,将汤底重新煮沸,鲜香的酸辣味再次弥漫开来。
烫了几片羊肉和时蔬,先夹了一些放到陆却面前的碟中,然后才给自己布菜。
两人隔着氤氲的热气,相对而坐,默然进食,气氛竟有种奇异的和和美美。
吃到一半,陆却忽然停下筷子,看着沈芙蕖正小心吹凉一片滚烫的冻豆腐,开口道:“这酸汤,似乎与我往日吃到的略有不同。”
沈芙蕖抬头,有些意外于他味觉的敏锐:“是……我想着天寒,想着能发汗驱寒,多加了一勺茱萸酱……可是不合大人口味?”
话音未落,只见陆却喉结一动,突然侧过脸去,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逸出。原本冷白的面颊瞬间涨得通红,连眼尾都泛起了泪光。
沈芙蕖吓了一跳,慌忙递上清水,下意识地轻拍他的后背。
陆却艰难开口道:“我……咳咳,咳咳,我以为……你会因对弈输了,在饮食上做些手脚……咳咳……咳咳……报复回来。”
想起来了,上次陆却被麻辣面片也是呛得咳嗽。
沈芙蕖险些笑出声,连忙用帕子掩住口:“大人说笑了。我虽棋艺不精,愿赌服输的气度还是有的。更何况,在吃食上动手脚,乃是自砸招牌,这等亏本买卖,我是断然不会做的。”
“真的么,咳咳……咳咳……我下次……咳咳……再也不和你下棋了……”陆却断断续续说。
沈芙蕖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别啊,以后我还想跟大人切磋切磋。”
陆却看着她自然流露的俏皮神态,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吃得差不多了,沈芙蕖起身告辞。窗外夜色浓稠,远处虽仍有零星的爆竹声,但街道显然已归于沉寂。
陆却抬眼望向窗外,眉头微蹙:“天色已晚,你一人回去不安全。”
“我送你。”
沈芙蕖微微一怔,想要推辞:“不必劳烦大人,路途不远,我……”
“走吧。”陆却已拿起一旁挂着的墨色大氅披上,推开了值房的门。
寒意瞬间涌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沈芙蕖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坚持,默默跟了上去。
除夕夜的汴京街头,空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