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上官仪长安喋血大明宫二圣临朝
上官仪听到宣他连夜进宫的消息,心弦顿然就绷紧了。若非紧要之事,皇上不会如此紧迫而又机密的。
李荣离开后,他来不及多想,就要府令唤醒睡梦中的驭手,悄悄上了车驾,急忙赶往宣政殿去了。
登上车轼的那刻,他没有忘记叮嘱府令千万不要惊动夫人和儿子、儿媳,以免他们担心。
可就在这时,从后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穿越静夜直扑他的心间,上官仪的脚步就显得踯躅了:“你去看看,孩子为何啼哭?”说完,上官仪转身就登上了车驾。
雪越下越大了,车榖碾过,发出沉闷的声音,反衬出深夜的寂静。上官仪仰头看了看夜色中的雪幕,就打心头感谢天公作美,使他进宫的行踪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他有预感,那天皇上中断的语线就要接上了,这让他喜忧参半。从理智上说,他倒希望这机遇来得晚几天,好让韦思谦从润州拿回李义府贪污的证据,但显然皇上不是为了李义府一案而夜里召他进宫的。
那又会是何事呢?上官仪摇了摇头,决计不再想这些事,一切待见了皇上自会明白。
车驾拐了一个弯,从左银台门进了宫,在一僻静处停了下来。上官仪下得车来,却发现太监王安在司马道上等候。王安带着上官仪曲曲折折一番,终于到了宣政殿。抬眼望去,里面的灯亮着,李荣正站在门外朝这边张望。
“哎呀!大人怎么才到?陛下都等得急了!”望见上官仪的身影,李荣急忙上前迎接,随后要王安在塾门值守,他自己则带着上官仪进去。
李治在内室的皇榻上躺着,李荣隔着帷帐说道:“陛下,上官大人到了。”
李治应道:“哦,快请上官爱卿入内觐见。”
进入内室,借着灯火看去,上官仪不禁大吃一惊,仅仅一天时间,皇上形容消瘦,脸色蜡黄,目光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便多问,只是纳头便拜道:“微臣上官仪参见陛下!”
“平身!赐座!”李治欠了欠身子。
上官仪这才问道:“陛下龙体欠安,何不传太医进宫?”
李治没有答话,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荣拉了帷帐,转身出了殿门。王安正在木炭盆前烤火,见李荣进来,忙起身让座,显得十分谦恭:“辛苦公公了,快来取暖。”
等李荣在上首坐下,王安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话的声音就小了:“公公!皇上这么晚传上官大人进宫,会有何事如此紧急呢?”
李荣的脸顿时拉下来了:“这宫中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等只管伺候好皇上,不该知之事万勿妄探,否则,罪莫大焉。”
王安忙频频点头道:“小的明白了。”
李荣暗自打量了一下王安,他已年过三十,从皇后那边过来也有四五年了。当时皇后的理由是照顾皇上,可李荣就不明白,皇上身边的宫娥、太监成群,哪用得上一个并无多少能耐的他呢?但皇上却没有拒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王安平日里少言寡语,倒像个实诚之人,但今晚他对皇上举止的上心却引起了李荣的警惕。他虽然还不能确定皇上与上官仪会谈些什么,可凭借在宫中多年的经历,猜度必是与皇后行“厌胜”之术有关。因此,他又多了几分谨慎,对王安道:“你在此小心守候,不可远离,我进去看看就来……”
而李治此时正在琢磨怎么开启话题,他怕自己直截了当将心事**出来,会让上官仪感到突然——毕竟他和皇后爱之至深,朝野尽知。
“李义府流放雟州后,有何消息?”他以这样的语气开始了君臣之间的谈话。
上官仪明白皇上召他来绝不是为了说这些,但他还是将有关李义府的情况禀奏出来:“陛下,自熊津都督刘仁轨上书朝廷,言及百济官兵疲羸不堪、人心不稳后,微臣便会同大司宪侦查缘由,现今可以肯定李义府贪污军资,以致卢承庆被冤。臣已命韦思谦前往润州取证,不日即有结果。”
李治点了点头道:“朕是悔不当初。”
上官仪没有接李治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倾听。
“若非朕患头风而目不能视,既无皇后听百司奏事,亦无李义府恃宠弄权,贪占府库资财,卖官鬻爵,败坏政风等行为发生。”
上官仪渐渐听出皇上话里的意味,也触摸到他欲言又止的心迹。他特别关注“恃宠弄权”这几个字的分量,这显然是暗含了对皇后纵容的愤怨。可他仍然没有说话,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榻前移了移,等待皇上把话题深入。果然,他看到李治的目光骤然暗淡,整个面容都含了不尽的痛苦,说话的声音也沉闷了许多。
“朕与皇后相濡以沫数载,自认爱之有加。然则……”李治顿了顿,“彼自感业寺回宫之初,尚能屈伸忍辱,奉顺朕意。然自显庆五年朕患疾以来,悉委朝政于她,她则渐生骄矜,专作威福,顺昌逆亡。朕每有所为,动辄钳制,以致李义府违旨抗上,目无国尊。”
上官仪的眉毛悠悠地颤动了片刻,感叹于皇上的坦率直言,心想这大概就是皇上前几日想说而又收回的话吧。上官仪的嘴动了动,又合上了。这倒不是他对皇上所言有同感,而是他无法从李治迷离的目光中判断他们夫妻之间的心沟究竟有多深?他了解皇上的性格,偶尔抱怨或许有之,若论分道扬镳,恐在两可之间。
但接下来,当李治将王伏胜奏武曌在蓬莱殿中行“厌胜”之术的作为告之时,它在上官仪心头引起的不仅仅是吃惊,而是义愤填膺了。他用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等人尸骨堆垒起来的忧恨顷刻间就燃成熊熊的心火,他用忍耐压抑成的刚直迅速地膨胀为砥柱中流的责任感:“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
“啊!”李治惊呼一声,“爱卿明达,深知朕意矣!”
可上官仪发现皇上闪烁的目光旋即暗淡了,他仰面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说话的语气中便多了犹豫和彷徨:“今日之武氏,既非昔日之王皇后,亦非初归时之武昭仪。其气骄而恣横;其势大而难御;其枝盘根错节,爱卿以为废之易乎?”
上官仪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以为机不再来,若不趁皇上龙颜盛怒之际废掉武氏,则李淳风当年所言必不幸言中:“此势在必为,陛下不可踯躅。皇后自听百司奏事以来,以李义府主持选举,确多党羽配置,屡折国之栋梁。然则依臣观之,东西台有司多忠良之士,十六位诸司多忠勇良将。陛下一呼百应,百川沸腾,些许国贼,能奈我何?夫国有五蠹,譬若人之疽痈,如不早除,必为大患,臣愿陛下早下圣断。”
李治上前扶起上官仪道:“前车之鉴,朕不忍爱卿步元舅、遂良之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