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武曌询问何人堪当此任,正谏议大夫、同平章事朱敬则奏道:“尚书主爵郎中裴怀古可前往平叛。”
武曌记起来了,圣历元年(公元697年),突厥默啜汗国有和亲之请,然中途毁约。阎知微、杨齐庄相继叛国,裴怀古不为之屈,冒死回到神都。于是,武钦秉承皇上旨意,宣裴怀古到瑶光殿问话。
自回到神都后,裴怀古许久没有见到皇上了,所以在去瑶光殿的路上他就想好了说辞。当武曌问他如何平息欧阳倩的聚众动乱时,他没有丝毫的踯躅:“请陛下明察,欧阳倩乃一猎户女子,若非官吏逼迫,焉能舍弃父母,聚堢山泽,为匪为寇?臣听闻始安郡州县官员无视陛下《兆人本业》之规制,任意加重赋税,每个猎户每年要向当地州府交二十张鹿皮,给县府交十张。否则,就抓入牢狱。”
“哦!有这等事?”
裴怀古又道:“其实,此类消息在朝臣中已非秘闻。然当今臣僚为讨陛下欢心,报喜隐忧,因此,唯陛下不知耳。”
裴怀古说这话的时候,张昌宗、张易之的脸色就极不自然。武曌也明白裴怀古所指,但她现在不愿意听这些,于是将话题转到平叛上来:“爱卿可有破敌良策?”
“臣不带一兵一卒,一骑赴之,广播陛下恩德,使民知陛下厚德宽仁,然后,晓之以理,示之以威,减之税赋,寇必自散矣。”裴怀古很自信地说道。
张易之对裴怀古的话很不以为然,转身对武曌道:“陛下,夷僚无信,不可忽也。臣以为必兴王师讨之,方能还大周朗朗乾坤。”
裴怀古用余光扫了一眼二张,犹自道:“臣仗忠信,可通神明,而况人乎?”
武曌当即传下旨意,以裴怀古为桂州都督,充招慰讨击使,前往始安招安。
再接下来,便是力挺魏元忠、举荐裴怀古的朱敬则生出了告老还乡之念。
当初姚崇、张柬之将他推到皇上面前时,他确是踌躇满志的。可几件事情下来,他的心逐渐又冷了。魏元忠一案真相大白后,他多次在皇上面前奏请,恢复其凤阁侍郎、同平章事的职位,却遭到了武曌的拒绝;与此同时,诬告良吏的二张却由往日的侍寝转成终日陪侍皇上左右……
每日清晨,朱敬则便对镜自顾,心中总在不断地问自己,年已迈、华发生,守在这个位子上不唯挡了年轻人精进之路,更感不愿与这些小人同朝置气。既然不能达而兼济天下,不如退而独善其身。因此,他也曾隐晦地向武曌提过退隐之意,却被她默然拒绝了。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二月十七日,去心日切的朱敬则向皇上递交了辞呈。
武曌打起精神,将朱敬则的辞呈仔细地看了一遍,问二张兄弟:“二卿如何看朱老爱卿的致仕呢?”
张易之没有任何犹豫:“微臣以为,朱大人让贤致仕,高风亮节,襟怀广大。夫江水滔滔,后浪前涌;芳林陈去,新叶葳蕤。朝中老臣若能以朱大人为楷模,何愁朝纲不顺,国运不昌?”
张昌宗也跟着张易之的话道:“朱大人既有退意,陛下不如玉成,也好让老大人退居乡里,颐养天年。”
朱敬则并不理会二张,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皇上的旨意。
武曌反复读了朱敬则的奏章,被最末的几句感动了——
夫臣区区乡老,蒙陛下不弃,得以入阁。然微臣白发苍颜,体衰耳聋。徒食俸禄,效国力不从心;志在千里,羸弱形同驽马。与其空占台衡,于国无益;无如让贤退居,以利后秀。臣虽告老,然依旧唯社稷以系念,忠心赤胆,天日可鉴。
贤哉爱卿!武曌在心里感叹着,便放下辞呈道:“朕就恩准爱卿致仕吧。”接着,她又对身边的张易之说,“传朕旨意,朱敬则告老,秩三品依旧。”
朱敬则向武曌深深叩拜,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魏大人忠国老臣,高要地远土瘠,臣乞陛下召他回京。”
武曌没有说话,给了朱敬则一个背影。
这所有的焦心事,都使得武曌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朱敬则致仕后的第三天,她又病倒了,浑身无力,食欲不振。张昌宗和张易之传了淳于太医诊脉开药,可服了几日,总无回春之象。
病中的武曌,性格也越来越不可捉摸。她采纳了武三思的谏言,将设在石淙河畔的三阳宫拆毁,以其材在偃师县与伊川县交界处的万安山修建了兴泰宫,寓否极泰来之意。武三思发两县数万徭役,历时三月,终于在三月底竣工。此宫刚刚落成,武三思就请武曌住了进去。
她对平日笃信不移的佛门也愈来愈关注,希望在禅林寺院里获得内心的宁静。于是,她采纳了张易之、张昌宗的建议,以金吾将军武懿宗为督建使,将曾遭狄仁杰等人劝阻的重造大佛之议付诸了实施。朝会上,地官署禀奏,其耗资巨亿。武曌便敕命天下僧尼日税一钱,地址选在洛阳城北北邙山麓的白马坂,又是役工数万。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姚崇和新任同凤阁鸾台三品李峤到兴泰宫觐见了。
两人一同出了洛阳城,李峤对走在身边的姚崇道:“大人没有发现,陛下现今越来越倚重二张了么?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皇上将朝事委与他们……”
“年龄不是问题所在。”姚崇说,“三国周瑜联刘抗曹时,年不过二十八岁,要紧的是,皇上的这一对宝贝除了侍寝卖好、进谗诬良,恒舞于宫内,酣歌于室外,别无他能。”
几个月前刚刚被任为内史的李峤,近来接到不少举报,说武懿宗派遣到白马坂的监工随意盗卖劳役粮食,动辄打骂服役的百姓。有一天,役工们忍无可忍,将一监工围而打死,这数十人便都被武懿宗抓进了牢狱。这位武大人担心继续发生骚乱,干脆给役工都戴上脚镣,有人的脚磨出伤后未能及时治疗,溃烂得都生了蛆……李峤想到此处,便感慨道:“大人说说,如此下去,社稷安能稳固?”
“而张易之、张昌宗之流报喜隐忧,蒙蔽圣听啊……”姚崇说到这里,忽生一念,“你我何不到工地上查看一番,也好向陛下禀奏实情。”
“大人之言,亦是下官之意。”李峤附和道。
两人说罢,便放开马儿奔向前去,大道上只留下一路烟尘。
不一会儿,白马坂就在眼前了,那里果然人头攒动,号子连天。姚崇和李峤翻身下马,吩咐身后的侍卫跟着,向工地走来。他们沿途所见,都是一堆一堆的役工在忙碌,有的正在精心雕琢莲花座,风尘飞扬中,莲花基座已见雏形;有的在雕刻巨佛头像,从眉宇间的笑容判断,是一尊弥勒佛。役工们脚踝上果然都戴了脚镣,他们苦不堪言的表情,让李峤与姚崇都眉头紧锁。
姚崇上前问一位埋头干活的役工道:“这位小哥,你在这做事,一天之膳可能饱腹?”
那役工冷眼看了看,见是一位穿着官服的人,并不答话,继续埋头做工。如此问过三人,都是一样的结果。恰在这时,耳边传来李峤的呵斥声,他一转身,就看见一位监工正在用皮鞭抽打一个青年役工。那青年腿部显然受了伤,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留下皮肉的碎屑。
“他已受伤,你何故还要打他?真是岂有此理。”李峤举手拦住监工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