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李贤正在为《后汉书》中关于东汉将领马武身世的注释而盘桓,贴身太监郭纬进来先给他奉了一杯热茶,接着帮忙整理书稿。李贤在一边看了,觉得这郭纬倒是个实诚人,话不多,干事却是十分利索,难怪皇兄生前十分看重他。因此,在只有两人时,他们之间的说话常常是十分随便的。
“近来外面都有些什么消息呢?”
“这……奴才……”郭纬有些支吾其词。
“你今天怎么了?”
“奴才不知该怎样禀奏。”
“你我相处非只一日,有何话不能直言?”
“这……奴才……”
郭纬还是有些犹豫,李贤就有些不高兴了:“本宫问你话,你倒三缄其口,闪烁其词。看来你是在本宫身边待得太久了,本宫明日就禀明天后,让内侍省另遣一人来。”
“殿下息怒,奴才说就是了,”郭纬急忙跪倒在地,“近来宫中暗里有不少有关太子身世的议论,因为事关殿下,因此奴才踯躅彷徨,还请殿下恕罪。”
“哦?他们如何说的?”
“他们说殿下乃韩国夫人所生。否则,天后为何总是看殿下不顺眼呢?”
李贤又问道:“你信么?”
“奴才怎么会信这些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说呢?”
李贤没有再问下去。当日下午,他把自己一人关在崇文馆里,反复检索二十年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从小乳娘就对他说,他是母后在陪父皇前往昭陵途中生下的,难道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么?如果说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在他被册封为太子后,母子间发生了如此多的不快呢?回想到皇兄的死,他对母后有了一种暗悬于心的恐惧,他担心皇兄的结局会在自己身上重演,从此,他做事就分外小心了。
但这似乎并不能让母后满意,他不断接到母后的书信,责备他不懂得为人子。
昨天,母后又差武钦送来两本书,一本《少阳正范》,一本《孝子传》,皆出自于北门学士笔下。很显然,这是一种警示。
而且,母后在随附的信中严厉责备他败坏宫中风气,竟与一位叫赵道生的户奴干起了“狎昵”的勾当,还不以为耻,反拒左庶子薛元超的进谏。在信的末尾,母后还不无忧痛地说道:“太子身系国脉,关乎社稷,其举止当否,朝野共睹之,本宫萦系之。万望反求诸己,严于约束,若再执迷不悟,勿谓本宫无情。”
唉!都怪自己一时糊涂,竟被那个面如粉玉的男子迷住了,着实有失检点。其实,细细想来,两人之间不过多了些超乎寻常男子间的彼此眷恋,李贤还是有分寸的。
李贤狠狠地摇了摇头,决计将这些烦心事搁下,一心一意谒拜他抱憾而去的皇兄。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驱散了早晨的凉气,暖暖地照着仲春的偃师土地,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蒸腾的蓬勃,李贤的头上也渗出点点汗珠。
他放松马缰,等郭纬、张大安、刘纳言、格希元几位来到身边,便将马交给了卫士,然后沿着司马道缓缓地一路北上。越过阙门,道边依次排开的三对翁仲、一对天马,一对望柱,左右相对,迎接着他们的到来。在东排第一、二翁仲之间,耸立着《孝敬皇帝睿德碑》。
陵台令率署中在碑前肃立等候,他远远地看见太子,便立即跪倒在地道:“微臣恭迎殿下!”
“待会儿本宫要到献殿祭祀孝敬皇帝,你等且去准备吧!本宫还要谒读碑文呢。”李贤挥了挥手让他们平身,陵台令等人便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李贤来碑前,一脸的肃穆,目光默然扫过一行行银钩铁画的字迹,从胸腔间发出的叹息在碑石上**起经久的回音,几位臣下便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李贤从字里行间触摸到父皇那一颗憔悴、苍凉而又无奈的心。他相信,这些赞誉字字都是带了情感的,皇兄虽然在这个人世间只有二十四年,但在当太子的十九年间,留下的都是勤政爱民的故事。
他记得自己曾陪太子在崇文馆读书多年,深知他对少师、少傅的尊重。然而,他却从不泥古,总是有自己的见解。当他不忍听《春秋》中杀父弑君的史事时,毅然接受了侍读的谏言,选择了读《礼》。多年后,两兄弟在一起回忆起早年的读书经历时,李弘说:“不懂礼则无以事天地之神、辨君臣之位,所以先王重视此道。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足见礼之于国,不可须臾离矣!”
李贤的眼睛模糊了,他依稀记得皇兄在自己怀抱里离去的时候,父皇就在身旁,他看着皇兄七窍淌血就昏厥过去了。在太子葬礼后一个多月里,父皇每日以泪洗面,人显见地苍老了。有一天,他去见父皇,父皇拉着他的手问道:“贤儿!弘儿真是暴病猝亡的么?”李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断定父皇知道太子是死于中毒。
但是父皇隐忍了,他没有命有司追究太子死因,而在诏书中宣示李弘薨于暴病。这是一个十分冠冕堂皇而又无懈可击的理由,而所谓的禅让未遂也掩盖了多少泣然无语的细节。
为亡灵加了诸多的褒奖只是为了生者的心安理得,但李贤透过正午的阳光,却从父皇潇洒漂流、翰逸神飞的碑文里触摸到了点点血渍。
面对碑石,李贤潸然泪下,为他可怜的皇兄,也为他无奈的父皇。
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张大安最能理解李贤此刻的心境,他俩在平日里虽然都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但彼此心里都是很明白的:“陛下圣明,追谥先太子为孝敬皇帝,他当含笑九泉了,请殿下节哀。”
李贤点了点头,擦了擦眼角道:“但愿他泉下有知,护佑大唐社稷享国万世。”
一干人来到献殿前,陵台令备好了牺牲、供品和香烛,乐师也早早地在廊庑间等候。虽不及太乐署那样声势浩大,却是笙、竽、鼓、吹俱全。李贤等人在陵台令的引导下,一一行三叩九拜大礼。
因为不逢清明,也非朝祭,诸如宣读祭文等程序都免了。
祭祀完毕,陵台令请李贤等到客厅饮茶,然后又将恭陵的营建进展一一禀奏。
李贤听后叮嘱道:“孝敬皇帝生前仁爱宽厚,节俭勤政、你等须兢兢业业,不可懈怠。”
在陵台署用过午宴,李贤让陵台令不必陪着,一干人登上了景山之顶,大家头上都是汗津津了。李贤环视周围,但见半山间浮云沧海,回环缭绕,人在云上,宛若仙境,便连连赞道:“白云峰,名副其实也!”及至极目远望,中原大地尽收眼底,此时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千顷碧海,万缕烟柳,桃若灿霞,草色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