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中秋夜心事各怀蓬莱殿蕊儿折枝
乾封元年二月,刘仁轨被诏回京,任大司宪兼检校太子左中护。
自显庆元年因查处李义府一案被排斥出京,至今整整十年。他一直在海对面的高丽、百济,先后参与了显庆五年的唐灭百济大战、龙朔三年的驱除倭寇、救援熊津都护刘仁愿的白江口大战。
时任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的上官仪即刻将战报送至皇上案头,陈明当年冤情。李治随即厚加褒奖,并遣使渡海劳军。
那诏书就是由上官仪拟就的,当朝廷使者在熊津都督府宣读诏书时,六十二岁的他面西而跪,怆然涕下,高呼:“陛下圣明,臣死无憾已!”
远征归来,长安已非昨日。不唯太极宫旁又扩建了大明宫,令他最为伤心的是曾在艰难时世中屡次为他伸张正义的上官仪已魂销人去。抚摸着西台署的旧案,似乎还残留着故人的余温,刘仁轨神伤无语。
其实,他与上官仪实在说不上私交。永徽年间,他在门下省任给事中,具体负责审议封驳诏敕奏章,秩禄正五品;上官仪在秘书省任少监,主要掌管经籍图书。在官署林立的长安,常常相逢而不相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由于涉足李义府的案子,他们才得以彼此知悉。
世界上最辽阔的是人心,最敏感的也是人心。对社稷的忧患,对大唐的忠诚,让他们冲破藩篱走到了一起。
在百济驻军的日子里,他本来是有许多话要对上官仪说的,可现在他只能托云霓带去他的思念了。
皇上已飞报长安,他在曲阜拜谒孔庙,并至亳州拜谒老君庙后,只在东都停留六日即返回长安。皇上要他执位以待,并过问西台诸事。
人生苦短,岁煎人寿。屈指算来,他已是六十六岁的老者了。他明白自己为朝廷效力已时日无多,因此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每日准时来到大司宪署,如在军中一样一丝不苟,他不能对不起上官仪。
这是三月的一天辰时,当他来到西台署时,几位侍郎、谏议大夫、给事中正聚集在一起,他们见刘仁轨到了,纷纷上前迎接,刘仁轨急忙还礼。进入署中,他见每个人脸上喜不自胜,不免感到诧异,问道:“何事让诸位喜上眉头?能否说来老夫听听?”
“刘大人,李义府已死于雟州。”一位谏议大夫说着,上前将一卷文字递了过去。刘仁轨展开一看,是李义府写给皇上的一首诗,题为《在巂州遥叙封禅》。刘仁轨虽不懂诗词,亦觉得文采斐然——
天齐标巨镇,日观启崇期。岧峣临渤澥,隐嶙控河沂。
眺迥分吴乘,凌高属汉祠。建岳诚为长,升功谅在兹。
帝猷符广运,玄范畅文思。飞声总地络,腾化抚干维。
瑞策开珍凤,祯图荐宝龟。创封超昔夏,修禅掩前姬。
东后方肆觐,西都导六师。肃驾移星苑,扬罕驭风司。
……
特别是“创封超昔夏,修禅掩前姬”、“东后方肆觐,西都导六师”几句,极言皇上与皇后封禅名逾三皇五帝,功越秦皇汉武。但刘仁轨看得出来,这诗分明就是写给皇后的。何谓“修禅掩前姬”呢?自秦皇汉武封禅以来,未闻有皇后亚献的,武曌当属第一人。
刘仁轨顿生感喟。单凭才情,无论是许敬宗还是李义府,恐怕这个朝堂上没有几人可以媲美比肩的。可他们的德行,又该是多么令人不齿。他合上诗稿,有些感叹道:“一首诗不值得诸位如此弹冠。”
这时候,就听臣僚中有一人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春朝廷改元大赦天下,李义府以为止水复波之机到来,遂向皇上进了这首诗。孰料皇后旨意,长流之人不在此列,李义府闻讯,当夜吐血而亡。”
刘仁轨“哦”了一声,抬头看去,却是西台舍人源直心。他记得那年奉命渡海为苏定方大军运输粮草,途遇海风,船沉粮没,消息传至京都,李义府乘机谏言皇上,将他拘捕入狱,正是这位源直心替他辩冤。十年归来,他却仍在舍人之位上,这让他不免欷歔。
“昔日李义府恃宠弄权,朝野自危。及其触怒龙颜,贬为庶人,人心大快。今见大赦,又闻此诗,疑其又东山再起。至知其无望而终,故而庆幸。”源直心又近前一步道。
“哦!老夫不知,臣僚惧李义府甚于虎矣。”
刘仁轨发现,就在大家众说纷纭的时候,有一人却沉默不语地坐在角落里。那不正是当年奉李义府之命,赴百济拘捕自己的监察御史袁异式么?记得袁异式到百济后曾对自己说,“君与朝廷何人为仇,宜早为计。”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他逃亡海外。他婉言谢绝了袁异式的提示说,“丢失粮草,过在自己,国有常刑,公依法弊之,在下无须逃命。若使遽自引以快仇人,窃未所甘。”他当即自戴枷锁,由袁异式押回京都。
也许袁异式还记着这件事情,内心很不安吧!刘仁轨来到他面前,先施了一礼,继之说道:“久违了,袁大人。”
袁异式十分惶恐地起身还礼道:“大司宪施礼,折杀下官了。”
刘仁轨笑了笑问道:“大人为何在此沉默不语?”
“这……”
“老夫知道,大人还在为当年之事纠结,大人不必郁郁在心,你不过奉命行事耳。”
众人都为刘仁轨的大度而感佩,纷纷说道:“大人久在海东,戎马倥偬,今日无事,大家不妨小聚,一则为大人接风,二则为庆李义府之死。”
刘仁轨忙摆手道:“各位大人的心意老夫领了,然前者将军戍边,乃为天职,回京履职,恩在皇上,无须滋事张扬;后者虽罪恶昭彰,然人去事亡,何来相庆一说呢?”
这高风亮节让袁异式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过了几天,他趁空闲力邀刘仁轨小坐。刘仁轨心知如果不应邀赴宴,袁异式的心结永远不会打开,于是他欣然前往。席间,刘仁轨饮下袁异式的敬酒之后,将酒觞掷于地面摔得粉碎,慷慨陈词道:“老夫若念畴昔之事,形同此觞。”
袁异式一步上前,拱手道:“大人度量让下官惭愧,下官不才,愿以臃肿之姿追随大人。”
这话余音未散,四月底,李治便偕皇后从洛阳回到了长安。
五月初的朝会上,司戎太常伯、同西台三品的姜恪禀奏道:“陛下,高丽国大莫离支泉盖苏文卒,长子男生代为莫离支。他初知国政,出巡诸城,使其弟男建、南产知留守事,孰料有人趁机向男建、男产进言,说男生素来厌恶两位兄弟,意欲除之,不如先为之计。于是,男建自为莫离支,发兵讨男生。男生走保别城,派遣其子献城到熊津向朝廷求救。”
李治向刘仁轨问计:“爱卿久驻熊津,依卿之见,当如何处置?”
“我军久攻高丽不下,皆因泉盖苏文父子挟国君以令臣下,抗朝廷而肆恣为,泉氏兄弟反目,此正我伐高丽之良机。”刘仁轨便趁机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