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胜对车上的人说:“你们不能主动让让?这么大的雨,大家克服一点。”
肖丙子苦着脸说我挪不了,另一个说,我快挤扁了。两个人想挪动货物,金满仓看他们实在挪动不了,就说,算了算了,你们走吧,我慢慢骑。
这路可真不是人骑的,车辙如深坑,泥巴黏滞溜滑,加上雨雾遮挡了视线,下来推吧,不知推到什么时候才到家。金满仓这才真正悔死,给那个叫林三富的贩子,他赚点,我也赚点不是多好吗?可没有后悔药,一想到肖丙子这人冷酷自私的嘴脸也烦躁。
四野混沌,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经过一个涵闸时,车轮陡然一滑,没把握住,龙头一歪,哗啦啦掉下了几米高的涵闸,两筐重重的葡萄和自行车压在他的大腿上。
沟底下,只有雨水在浅浅地流,还有石块。他浑身摔伤了,又有重物压着他,痛得肝胆欲裂。他向上拼命喊:“有人吗?有人吗?!”
风雨大作,湖上的波浪拍击声惊心动魄,没有人应声。他发出的呼喊就像是在一个无尽的深渊里,越喊越绝望。
金满仓缓了一口气,撑住自行车和筐子,从底下艰难地拖出腿来,再想站起,钻心的疼痛告诉他腿已经骨折了。他顺着沟渠慢慢地爬,想爬上去,无奈沟坎太高,他努力了几次又滑下来。
他艰难地沿着沟底爬到一个平缓的豁口,拖着那条伤腿,拽着草根,仍旧用力往上爬……
余翠娥已经将晚饭做好端上了桌,她心脏不好,此时心跳加速,出现早搏,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心慌,气短,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风雨中的每一点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看了看外头,对甜甜说:“这雨一时半会住不了,甜甜,你爸应该要回来了……葡萄不好卖,又怕他受了城里人欺负……唉,你先把酒倒上,等你爸回来喝……”
金甜甜倒了酒,放到爸爸座位前,又把筷子摆好,将爸爸爱吃的回锅肉换到他面前,摆好了,说:“妈,这么晚了,我去路上接接爸看。”
余翠娥捂着胸前说:“我这心今天怦怦跳,眼皮也跳,不会有什么事吧?早跳官司晚跳财……应该是有财喜来……那你快去,不要走远。”
金甜甜穿了雨衣揿燃电筒出门,电筒光照着大路,金甜甜四处寻找,快速往前。路上只有风雨,没有行人,她边走边喊:“爸爸!爸爸!”
走到了村外,越来越野,路上没一个人影。只有在野外横冲直撞的风声雨声和不远处传来的拍岸涛声。
猝然,她的电筒照到了一个泥巴糊住的大活物,趴在路上蠕动。她站在那儿,定眼看,那堆“东西”的确在动,吓得她呼吸不畅,不停往后退。这不是“鬼”吧?她转身拔腿就跑,却听到后面那个活物喊出她的名字:“甜甜,甜甜,回来,是我!……”
声音很熟,金甜甜站住了,转头照着那个泥巴活物问:“爸爸?是爸爸?!”
“活物”朝她招手,正是她爸!她跑过去,抱着这团“泥巴”就哭起来:“爸,爸,你怎么啦?”
甜甜想把她爸扶起,金满仓说:“别动我,别动我,我的腿摔坏了,快去叫村里的人……”
“好,爸,你别动!”金甜甜跑了两步,又转来将雨衣脱下,盖到她爸身上,自己光着头在村道上发疯地奔跑,回村里叫人。
金甜甜先没有回家,她想一定要叫上男人才能搬动她爸,就叫上了爸爸的两个好朋友袁世道和潘忠银,再去家里告诉妈妈。跟她一起的袁世道说,一定要给洪书记说,得安排拖拉机送医院。
几个人将金满仓送到县人民医院已是半夜,拍片后叫醒了骨科的江主任。江主任细细地看了片子,对他们说:“左髋关节股骨头骨折、左脚踝骨折、肌腱撕裂。很严重,赶快办住院手续。”
袁世道问江主任:“先得交多少钱?”
江主任烦了:“现在还谈钱不钱的,住下再说,我说你们呀,总是钱钱钱的,没有钱就把他扔出去吗?”
余翠娥有心将家里的钱全拿上了,有三百多块。袁世道和潘忠银各将口袋里的钱集中,也才凑了共七百多块。交了钱,安顿下来,输液、量体温、测血压、敷药,天亮后上夹板。这一个晚上,把所有人折腾得面如死灰,一夜未眠。
住了三天,花去了一千多。金满仓给余翠娥说:“一千多斤葡萄没了,老债没还完,新债又来了,翠娥,咱背不住的,出院回家。”
续交住院费的催款单放在床头柜上,像火炭一样烫得人不敢碰触。余翠娥去给医生说要出院,那个江主任一连用了两个“非常”,说金满仓的腿非常非常严重,应该拆石膏了再出院。但余翠娥说,等拆石膏出院,咱们家就什么都没了。金满仓说:“这儿不是咱待的地方,医院就是抢钱的。”江主任说:“医院不收钱,谁给我开工资呢?”
搭信让袁世道他们来接他回去,他们却拿来了一千多元钱,说是葡萄协会捐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袁世道就帮金满仓续了费。金满仓叹气说:“我欠一村子的人情了,该死的腿不争气!我种葡萄,种成了医院的提款机。”袁世道和潘忠银安慰他,要他别这样想,安心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日的这天,金甜甜在葡萄园里采摘了两筐葡萄,如果葡萄不摘,会烂在地里。洪大江背着喷雾器去田头治虫,看见了,帮她把筐子搬上自行车,担心她驮不动,要她还是少驮一点。金甜甜说,多卖一穗多一点钱,我爸还在医院躺着,等着交住院费哩。洪大江搬筐子时,衬衣的腋下已经破了,甜甜看在眼里。
洪大江背上喷雾器,要她路上小心,说你爸这得多少钱治呀?我们一定要争口气,考上大学,帮家里解决困难。甜甜眼露茫然说,考上大学又怎样,我爸爸这腿一断,不知哪天能够恢复,考上我连学费也交不起,读啥书!洪大江说,我们就是啃馒头,吃咸菜,也要读这个大学。知识能改变命运!金甜甜说,可一个人的命就是如此呢?
驮着满满的葡萄上了难走的路,没想到碰上肖丙子。金甜甜本来要顺着深切的车辙走,可这胡子稀疏的肖丙子就像只鹳鸟站在车辙里,故意不让路,金甜甜被逼下车来推着走。肖丙子问她爸的情况,金甜甜不想答理他。肖丙子说:“这丫头,你不想理你丙子叔?你家葡萄好,卖这么多葡萄,办嫁妆的?”
金甜甜扬起头说:“是呀,怎么?”
肖丙子说:“你要嫁给谁呀?”
金甜甜反问:“你说嫁给谁呢?”
肖丙子说:“是呀,我也想知道。”
金甜甜不想与他啰嗦,说:“我嫁给谁用得着你操心?你是我什么人?”
肖丙子气得直吼:“哎,甜甜,你、你、你怎么这个态度跟长辈说话,你不是很有家教的嘛。你丙子叔关心你,是希望你喜欢我们家小安,他人又老实,你妈也喜欢他,不是在你们家给他吃,给他睡么,现在咱们开小卖部,又卖葡萄苗木和农药化肥,家里有钱花不完。咱们家小卖部,以后你就做老板娘……”
金甜甜仰天大笑骑上了自行车,甩下话说:“去你的老板娘!去你的小卖部!”
肖丙子气得嘴都歪到湖里去了,说:“哎,你这丫头还真厉害!”
金甜甜骑上车了还在笑,笑声在风中哗哗地飘**。
沙市的那个市场金甜甜跟她爸来过,葡萄卖得很快,她甜美的吆喝声吸引了人们:“天露湖的大葡萄,荆州的好葡萄!”过路的、买菜的,听到叫卖声,一看,这丫头俊,葡萄也俊。天露湖的水好,女孩水色也好。水好,葡萄就甜!金甜甜边称边说:“咱们天露湖是玉皇大帝烧茶取水的地方,天露湖的水是圣水,天水,葡萄就是神仙果。”买葡萄的说:“你卖的就是神仙果!甜!”
两个小时,这“神仙果”就卖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