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惠儿现在有了牛贵儿与杨洄两条渠道传递讯息,其稳坐宫中即可洞悉朝野中的大小事儿。王元琰一案发作之时,她并未上心,某一日牛贵儿自李林甫府中返回,悄悄说道:“李大人今日郑重说道,让娘娘多关注王元琰一案。”
武惠儿不以为然:“一个小刺史贪了一点赃,有何关注之处呢?”
牛贵儿道:“奴才其实不知。李大人言道,这个案子终究要牵连到严挺之和张九龄身上,如此一来可以彰显这些文学之才有结党之嫌。李大人说了,让娘娘得空儿在皇帝面前提提结党的话题,由此向皇帝提个醒儿。”
武惠儿对李林甫的话有点将信将疑,然而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李林甫预言的那样,将火引到了这两人身上。
皇帝召来三位宰相叙话,很快将王元琰流放,将严挺之贬官,这些讯息几乎同步传入武惠儿的耳中。待传言者将李隆基对张九龄的最后一句冷言传过来之后,武惠儿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开心的微笑:呵呵,这个烦人的张九龄马上就该滚下相位了。
李隆基与人说话也是因人而异,譬如面对张九龄这等大文人的时候,他往往说话简短却潜语丰富,貌似未用激越言语,然绵里藏针,对方思量之后,方知此言犀利无比。
他冷言反问休婚之人就没有私情了吗,分明是在告诉张九龄:严挺之念及前妻情分然后上蹿下跳营救其夫,那么你张九龄也是基于私情来袒护严挺之,你与严挺之一样,皆为表里不一之人!
武惠儿悟出了皇帝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欣喜万分,她决定晚间再为皇帝加一把火。
武惠儿由此彻底走出了上次挫败的阴影。
是晚侍寝之时,武惠儿看到李隆基愁眉不展,遂笑问道:“陛下向来心胸阔大,不为俗事萦怀,今日愁眉不展,到底有何愁事儿?陛下不妨说出来,惠儿也好替陛下分担一些忧愁。”
李隆基叹道:“惠儿有所不知啊。我今日之所以愁闷,非是缘于一人一事。今日张九龄与严挺之让我伤心,他们平时何等公平公正,我正是基于此点,方对他们隐忍至今。然他们表里不一,一遇攸关己身之事,顿时变成俗人一个。我今天一直在想,太宗皇帝与则天皇后大力推行开科取士,大唐由此形成科举取人的主流渠道。张、严二人皆为科举出身,他们做出如此让我伤心之举,则科举之路果然是取人的最好渠道吗?”
武惠儿见李隆基很快就引入自己想说的话题,心中大喜,然犹作矜持说道:“妾有话想说,不知是否有妄言朝政之嫌,因而踌躇不敢说。”
李隆基笑道:“免你无罪,说吧。”
“妾窃以为,太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虽大力提倡科举取士,然并未将科举视为取士的唯一途径,所以另有荫职与举孝廉之途并行不悖。”
李隆基颔首同意。
武惠儿接着说道:“陛下于开元之初,不看某人出身,唯观其是否有济时之才,如此实现天下大治。然张说为相之后,其一面在陛下面前鼓吹,一面利用职权打压那些非科举出身之人,张九龄为张说门生,当然紧随其后了。若非陛下诸才并举,张说与张九龄方才收敛一些,则朝中之人说不定皆为科举之人了。”
李隆基觉得武惠儿说话很别致,说道:“呵,瞧不出来惠儿还有这般眼光嘛。嗯,你将朝廷重科举之士之倾向,归于张说与张九龄刻意提倡,还是有些道理的。”
“对呀,正是基于他们提倡,遂使朝中科举出身之人愈来愈多,也就有了‘五十少进士’之说。妾以为,如此唯重出身,由此不分良莠授任,使朝中官员多有文才少有吏能,其实对朝廷不利。”
李隆基喃喃说道:“是啊,如李林甫这等无科举之名的能才,确实少之又少了。”
“陛下,妾再说一句不知轻重之话。这些文士入官之后,往往以门生同年为纽带,会不会由此结党呢?”
“结党?”李隆基愣了一下,继而坚决说道,“他们不敢!”
武惠儿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后宫之人不许干政,既是祖训又是朝廷规制,她已然知道这日说话相当多了,遂微笑不语。
李林甫知道自己未曾大权独揽的时候,尚无能力凭空制造事端,若想扳倒某人,唯有瞪大眼睛找寻机会。
正如李林甫当初对萧炅所言,居重位者终究会有毛病出现,无非时辰早晚而已。王元琰犯案,李林甫记忆甚好,马上意识到王元琰之妻为严挺之前妻,则严挺之定为王元琰说项,如此严挺之就有毛病出现了。
若严挺之有了毛病,皇帝定然问罪,李林甫深明张九龄的禀性,他基于友情与义气定会在皇帝面前袒护严挺之。如此一来,张九龄也会被此案牵连。
当然,李林甫把准时机,暗地里竭力推波助澜,要取决于皇帝与张九龄已有了极大的裂隙。人皆有私情,皇帝也不能免俗,若皇帝对张九龄依然信任有加,李林甫断断不会贸然出手的。
李林甫此次顺势而行,将诸般细节活儿做得极为周全,又暗与武惠儿通气里外配合,如此方能一击而中。
达到了目的,又不露痕迹,这才是李林甫的高明之处。
三日后,即是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李隆基免掉张九龄的中书令之职、裴耀卿侍中之职,另授他们为左右丞相,二人从此成为散阶之官。
李隆基同时授李林甫为中书令,兼知兵部尚书;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兼知中书门下平章事,朝中宰相于是再换一茬儿。
张九龄被授为尚书右丞相,如同此前的宋璟与张说一样,可以享受着一品秩级的俸禄,皇帝咨以军国之事时,还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实为一个颐养天年的好位置。
然而,李林甫心中实在不乐意。张说与张九龄的门生众多,这二人又先后为士林文宗领袖,二人的影响如今皆汇于张九龄一身,张九龄若待在京中,李林甫就感到芒刺在背。
要想赶张九龄出京,务必有一个妥当的理由,李林甫这日在奏书中又瞧出了机会。他将那道奏书细细瞧了几遍,然后如获至宝,亲自捧着这道奏书入宫,将之奉与李隆基御览。
李隆基阅罢脸上变色,怒道:“大胆!这个周子琼是何来历?其腔调怎么如同张九龄一样,还在这里喋喋不休斥牛仙客无文呀?”
这道奏书系御史台监察御史周子琼所奏,书中主要内容是说牛仙客薄文少识,若为宰相实在不堪。
李林甫答道:“臣问过吏部,当初周子琼授任时,正是由于张九龄所荐。”
李隆基闻言恍然大悟,心想张九龄果然阴魂不散,他当初反对重用牛仙客,如今罢了相职,犹有其门生继续鼓吹,看来是一脉相承了。
李林甫叹道:“陛下,臣与仙客皆非科举出身,如今朝中官吏多为科举之人,他们腹藏诗书,臣与仙客与之相比,确实失于少文。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如罢臣之相,另寻一位文学之士为相与仙客相配,如此定会少了许多议论。”
李隆基瞪了李林甫一眼,没有细思他的激将之法,唯将怒火倾注于周子琼这帮人的身上。李隆基认为,如周子琼这等文学之士怀有此等心思者甚多,他们明里鄙夷牛仙客少文,内心里其实责怪皇帝不善识人。李隆基这日对这些文学之士有了异乎寻常的反感:你们不过多读了一些诗书,难道就明白为政之道了吗?你们拥有了科举出身的身份,难道就可以臧否他人了吗?他于是转对高力士说道:“高将军,速派人入御史台,将这个名为周子琼的御史唤来。”
李林甫此时不知这件事儿的最终结果,然皇帝的怒火已彰显无余,那么过会儿周子琼前来定有好戏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