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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旺盛的地方02(第4页)

这些废弃的房子的墙上写的标语是:

“严禁打捞漂木!”

“保护国家财产,打击偷窃漂木行为!”

确确实实,有些漂木搁浅在岸上时,会失去踪迹,被人出卖给过往的长途汽车司机。更多的时候,是巨大的原木在河道里被撞得四分五裂,而沿岸很多地方因为森林的消失,寻找燃料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河道里这些已经没有使用价值的原木碎片就成了人们搜求的东西。背回家里,烧锅做饭。包括水运队自己,也是燃烧这种来自河里的燃料。每到洪水季节,大渡河和岷江流域,那些人口较多的镇子上,河岸两边就站满了男女老幼,打捞河里那些破碎的漂木。

虽然,每一个地方的河岸上,都用浓墨写满了这种标语。但很多镇子上,河里的木头碎片成了唯一的燃料。据说,一棵树在山上伐倒,赶进河里,漂流到四川盆地的打捞点时,剩下的部分可能只有四分之一。也有一种说法,用这种方式运送的木材,最后的利用率大概是三分之一的样子。看到这样估计出来的数字,我们有理由为嘉绒山水中那么多无谓消逝的森林恸声一哭!

关于郑重其事的文字游戏的例子有很多。

就在热足这个小小的地方,就不止一个。比如道班这个词,大家都知道是养护公路的养路工人的定居点。但在20世纪70年代中,突然有一天,道班前的牌子完全换掉了。“道班”变成了“工班”。比如,现在我的眼前,热足道班的门口就立着一块牌子:热足工班。所以做出这种改动,是领导着众多道班的机构有一天突发奇想,认为人们容易把“道”与“盗”联系起来。

于是,所有的牌子都换上了“某某工班”的字样,但是人们已经改不过口来。

还有眼前这个水运队的称呼,一直以来,任何一条漂流着木头的河上的人们都不是这么叫的。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一个搞远程水上运输的船队的名字。在人们的口语中,一直把他们叫作流送队。他们的工人自己也是这么称呼。流送,对于他们是一个更形象、也更贴切的名字。但是,偏偏要在字面上固执地叫作水运队。

过于相信文字的魔力的时候,任何语言都可能成为巫师的咒语。

而今天,我站在热足桥头绝对不是要在这里思考语言问题,我是要在此选择我的行进路线。我在这座花岗石拱桥上徘徊。桥下,是丰水期的河水在奔涌,在咆哮。浊黄的水体上腾起一道道白色的雪浪。就在离桥不远的下游几百米处,另一条水量更为丰沛的足木足河从左岸的两道岩壁中间奔涌而出,与梭磨河水汇合到一起。两水相激,在高高花岗石岩岸下涌起巨浪,巨大的涛声滚雷一般在山涧回响。

公路在这里又一次分开了一条支线。

主线,顺着梭磨河一直往下,过金川,再到已经到过的丹巴。过了桥,顺着足木足河,一条支线伸向更深的山中。而且,又一路生出些分支,最后,都一一地消失在大山深处。我现在考虑的是去不去这条支线,如果去,我将又原路返回到现在这座桥上,再重新选择漫游的路线。

这件事情颇费周章。

最后,一辆中巴开过来,停在我面前。司机叫了我一声老师。

我慢慢回忆,这张脸慢慢变成一个总是洗不干净的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学生的脸。我犹犹豫豫地问:“沙玛尔甲?”

他摇摇头,说:“我是他哥哥。你上车来吧。”

于是,我就上车了。

车子开动起来,公路边的石崖呀,寨子呀,大多都还是二十年前的大致模样。那时,我在距此十五公里的足木足乡中学当过一年的语文老师。刚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个巨大的苹果。我问他弟弟的情况。

他说:“弟弟给一个喇嘛当徒弟。”

“你弟弟出家了?”

他摇了摇头,说:“只是跟着喇嘛学画画。”

等我小小地睡了一觉,足木足就到了。我迷迷糊糊地跳下车,背上背包,站在那个曾经天天盼望信件的邮电所面前,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那时,这个乡镇上很多房子都是新盖不久的,最新的房子就是这间邮电所和我们新建的中学校。过去,我认为这里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但是现在的感觉却变化了,这里成了一个冷清且寂寞的地方。而且,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这种介乎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地方。

我去曾经当过一年教师的学校里转了转。

当时是这个镇子上最高大漂亮建筑的教学楼门窗破败,油漆剥落。这所已经撤销建制的中学,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存在,只是一个最终将被淡忘的记忆。一个占地宽广的校园,现在只是一个乡的中心小学校。这个时候正值暑假,校园里空无一人,操场边上都长出了不少的荒草。

我站在操场中间,恍然听到那时一群年轻教师和学生在欢笑。

这时,有人牵了牵我的衣袖。我回过身来,却发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身后,正把背在身上的毛织的口袋取下来。

他有些大模大样地说:“嗨,老板。要不要松茸。”

他把口袋打开,用很多树叶与青草,包裹着一朵朵的松茸。我的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一股奇异的清香。

松茸是这些山林里众多野生蘑菇中的一种。这些年因为发现了这种野生菌类有防癌作用,成了外贸出口的抢手货,价钱一下子蹿至上百元人民币一公斤。

我对这个孩子用藏话说:“我不是收购松茸的贩子。”

于是,这个面孔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却分外清澈的孩子立即不好意思起来。他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掉了。

这种神情让我想起了以前那些调皮的学生。其中就有那个据他开车跑客运的哥哥讲,在跟喇嘛学习藏画的那个学生沙玛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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