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哥哥等在院门口不让她进门。他口里念念有词,端着一只燃着柏枝的香炉,把她周身细细熏过。这才放她进门,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气带回家里来。
熏完香,哥哥看她上楼,回身又往羊栏添草去了。
荒废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
斯烱沉默不言,走在山野里,看到吴掌柜指给她的野菜,她心里就想,原来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见就认识却没有名字的。多少年后,在县里当了干部的儿子,想念山野的味道了,会捎信来说,请阿妈采些碎米荠来吧,请阿妈捎些荨麻苗吧。当然,也会捎信说,请阿妈带着新鲜的松茸来看孙儿吧。她才知道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这时,她也才晓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几十年的蘑菇圈里的蘑菇还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她对这些还一无所知。她只是听凭逃荒的吴掌柜的指点,比村里人多认识了几种野菜。吴掌柜吃了盐,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她说,斯烱啊,还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出随风,无有定处。蘑菇的子子孙孙也会四处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动的。它们就稳稳当当待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
斯烱笑起来,我已经有一个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啊。
斯烱心里因他这话而有些悲伤,她想起民族干部学校干净的床铺,书,笔记本,但她随即转了话题,说,你都吃了那么多盐,怎么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啊!
吴掌柜沉默了。后来,他说,悲伤,是悲伤,我这几天才有力气想,这样活下去又如何呢?吴掌柜又笑了。他笑着说,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这一回,他没有坐在破房子的火边不动,而是伴着斯烱穿过荒废的长满了荨麻、臭蒿和牛耳大黄的街道。走到当年的街口了,掌柜说,这棵丁香还在啊!斯烱就想起来,五六月份时,当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气浓烈的花树。现在,它只是纷披着盛密的绿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山坡上的桦树林已经开始泛黄了。
斯烱说,你又要回老家去吗?
吴掌柜说,冬天要来了。
斯烱回身,视线穿过那条短促而荒芜的街道,看到更远处的峡谷,和峡谷尽头那座雪山。吴掌柜的老家就在山那边什么地方。
斯烱说,多远的路啊!其实,她并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远。
吴掌柜笑笑,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说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烱是个没心眼的人,听不懂吴掌柜是话中有话。又过了几天,她才明白掌柜说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那天半夜,村外山坡上燃起了一大堆火。
工作组分析,这不是普通的火,是潜伏特务给反攻大陆的台湾蒋匪帮的飞机发信号。以前,台湾也有东西到山里来过,不是飞机,是大气球。大气球飞到村子上空,就爆开了,撒得满山都是彩色纸片。这些纸片画了什么或写了什么,斯烱没有见过。传单都被上山搜查的民兵捡干净了。和传单一起从天上下来的还有包裹得花花绿绿的糖果,期烱和村里人见过但没有尝到过。工作组说了,这些糖果上粘了毒药,是蒋匪帮毒杀人民的诱饵。工作组得知山上燃起大火这一天,村里立即响起尖利急促的口哨声。民兵集合,向山上掩杀而去。全村人都在山下观看。人们看到,在杉树和栎树混生的林子和草坡之间,民兵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昨夜燃起火堆的地方包围起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斯烱开始担心了。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有几个民兵再往右边的林子靠近一些,就要发现她的蘑菇圈了。他们端着枪,离她的蘑菇圈越来越近。斯烱都要叫出声来了。那几个端着枪的人距她那隐秘的地方实在是太近了。她想,要是那些蘑菇像人一样,懂得害怕,一定就会尖叫着四散奔逃了。
这时,山上有人发一声喊,民兵们齐齐扑向一个地方,齐齐把枪指在了地上。
后来,他们就两手空空下山来了。
大家又回到地里收割和搬运那些穗子没有成熟的肥壮麦草。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一股神秘的气氛还是从人们中间四散开来。村民们开始议论遥远的,他们一无所知的台湾。
这气氛也感染了斯烱。晚上,吃蘑菇野菜面片汤的时候,斯烱对哥哥说,山上一定有民兵没有捡干净的纸片。哥哥说有时会看到,但都被雨淋坏,被羊咬破了。
法海说,羊都不肯咽下去的东西,你要来干什么?
斯烱说,我就是想看看。
法海抱怨,吃了那么多麦草,羊都不肯上山,每天把它们赶上山,就把我累坏了,还要替你找什么纸片。
斯烱用汤里的面片喂饱了儿子,把他塞到法海怀里,稀里呼噜地喝起面片汤来。他们不知道,这时,民兵又按工作组的安排悄悄摸上山去了。白天,他们冲上山去,只在包围圈中心发现一些灰烬,一些浮炭,还有几根啃光的肉骨头。这一回,民兵们趁月亮还没有起来,摸上山去潜伏下来。但是,这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没有出现。连着三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都没有出现。于是,民兵也就停止了潜伏行动。
法海抱怨,吃这么多野菜和蘑菇,脸好看不了。
斯烱的脸也难看起来,不给他盛面片汤,也不把儿子塞到他怀中。
法海自己觉得没道理了,他说,斯烱啊,我好像丢了一只羊。
斯烱立即放下饭碗。
我数过,一百三十八。前天数,一百三十八,昨天数,一百三十八。本来是一百三十九只啊!
今天没数?
哥哥低下头,我不想数了。
斯烱起身,马上去数!
哥哥说,天黑,看不见啊!这时,他还不知道,今天他又丢了一只羊。
这时,儿子哭了起来。平时就是哭也只是小小地哭上两三声的儿子这回却哭个不停。
法海和尚没有侍弄孩子的经验,只一迭声地说,胆巴他怎么了,胆巴你怎么了。
胆巴继续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