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笑她贪财,她却扔下手中的毛线活,把我拉回进了温暖的被窝里,乌贼捕食一样紧紧地环抱着我,朝我耳朵眼里吹着热烘烘的气息:“快来,我给你叫,我想明白了,不是喊床、床、床,是在**喊唉吆唉吆,没有床也能喊。”她的话又让我笑瘫在她那丰沃躯体上,她那丰盈滑润的身体,让我感觉像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一样惬意、舒坦,花姑娘和那只狼立刻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
这种充满欢乐每天都洋溢着幸福的日子,让我丧失了时间观念,也消减了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春天,这散发着浓烈万物情欲气息的短暂季节在不知不觉中倏忽而过,孕育万物的夏天姗姗来临。到了夏天,胡麻的**却忽然进入了低潮,她那如痴如醉的爱欲似乎随着春天的过去也过去了。她开始以各种理由拒绝我的**,实在迫不过我的要求,她的反应也极为勉强、不耐,这种冷落逐渐让我兴趣索然。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她懒洋洋地睡在毡房里,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因为她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正午时分她这样躺在铺上就显得很不寻常。她说她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沉默片刻她又告诉我说她出来的日子太久了,要回庄子去,把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酥油和奶干送回去,另外再取一些需用的物品,可能要在庄子住几天。我想和她一起回庄子看看,她马上拒绝了:“人家要是问起来,你是谁,干吗的,我怎么说?算了,你别去了,我去去就来。”
她说这话时候表情表达出来的拒绝太坚定了,我只好答应在这里等她,同时替她照管好那头小牛,母牛她要用来拉车。她走了,赶着那头老牛破车,车上载着几个口袋,里面装着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奶制品和纺好的毛线。她回去一趟的理由非常充分,但是由于进入夏季以来她感情的突然降温,并且开始拒绝我的**要求让我隐隐不安,我担心她不再回来。
她走了,我要送她她也拒绝了,理由是怕我送她的功夫那条狼乘虚而入毁了她的小牛。我只好站在毡房门前目送着她,希望她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那样就能证明她对我还有留恋之情。可是,一直到她和牛车在远处变成淡淡的斑点,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草原上留下的是她的歌声:“赶上勒勒车啊吁喂,回家看爹娘啊吁喂,留下尕哥哥啊吁喂,独自守凄凉啊吁喂……”
我这是头一次听她唱歌,我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还会唱歌。她唱的这种歌子曲调既不像河西小调,也不像临夏花儿,更不像蒙古长调,节奏快了许多,声韵平缓许多,没有那么多的大起大落和高亢婉转的余音,无论是词还是曲,除了抒情,还有一些诙谐和调侃的味道。我不懂音乐,但是我敢断定,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曲调,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种曲调。
胡麻赶着她的胶轮勒勒车走了,我感受到了孤独和寂寞,正像她歌里面唱的:留下尕哥哥,独自守凄凉。孤独寂寞中,我忽然想到,很有些日子没见到花姑娘了。有了胡麻,我就把花姑娘扔到了脑后,这绝对属于重色轻友,花姑娘,你这家伙,现在在哪逍遥自在呢?我面对着茫茫草原高声呼唤:“花姑娘、花姑娘、花姑娘……”
我的喊声活像狼嚎,在广阔的草原上飘**,其实,人如果放声嚎叫,跟狼的声音没有多大差别,两个人如果大声吵架,稍微站得远一点,也很容易听成两只狗在狂吠,这也许因为我们同属哺乳动物。我不断地呼唤着,我觉得好像能看到我的声音像车轮一样沿着倾斜的漫坡滚落下去,像扬起的风筝费力地攀登那高高的山顶,我希望花姑娘能像过去一样,即便暂时不在我的眼前,听到我的召唤,马上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能不承认,我非常自私,我不知道仅仅是我这样还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尽管花姑娘毫无怨言的跟我同甘共苦,多次在危难时刻义不容辞奋不顾身的救过我和我们的命,我事实上是中并没有把它当作自己的忠心朋友,更不要说把它当作自己的亲人,在潜意识里,它不过就是我豢养的一条狗,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从。
我的喉咙叫哑了,也没有见到花姑娘的影子,我开始担心,我开始愧疚,那句广为流传却常被扔到脑后的哈萨克箴言熬煎着我的心:最珍贵的不是黄金珠宝,而是失去以后再也找不回来的友情。难道花姑娘真的对我寒心,不再回到我的身边了吗?过后的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再像胡麻第一次回家去的时候对她那么牵肠挂肚,这一次我更加想念惦记花姑娘。也许,那一次胡麻离去,有花姑娘陪伴我,所以我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胡麻身上,而这一回,花姑娘也不知所往,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广袤的草滩上,我的心思才会更多地放在花姑娘的身上。
此后的几天,我每天都要呼唤花姑娘,我还到附近的山坡、草滩上找过它,但是我却不敢走远,因为,我怕胡麻留下的那头小牛走失了,我怕胡麻回来的时候我和花姑娘都不在,误以为我们俩已经离去,转移到别的草滩去。我不知道,胡麻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花姑娘好久没有露面这件事,也许她意识到了,却没有提醒我,或许她跟我一样,根本就没有在意花姑娘在不在。
我在焦虑中度过每一天的等待,每一天都在等待中加深焦虑。到了第四天,胡麻如约返回,让我品尝到了焦虑等待过后的欣喜。她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附近的高岗上呼唤花姑娘,她呼唤我的声音让我从高岗上飞一样地坠落下来,我当时的感觉就是直接从高岗上坠落到她面前的。她仍旧赶着她的那辆老牛破车,车上除了一布袋青稞粉,没有带回来别的什么东西,所以那辆车显得突然变大了。我真得很没出息,胡麻一出现,那曾经让我牵肠挂肚四处呼唤寻找的花姑娘马上从我的脑海里消退了,对它的思念就如海滩上一对泛着白光的泡沫很快在阳光的照耀下渗进了砂砾。
我仔细打量着她,可能因为赶路,她的脸庞绯红,鬓边有露珠一样的汗水。见到我,她显得很平静,我拥抱她,她轻轻地推开了我:“别这样,大天白日的多不好意思。”
这让我非常失望,在我的预想中,我们重逢的场面应该是非常热烈、激动、兴奋的。而她的这种平静让我觉得她好像在暗示我,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接下来,更加让我不解的事情在我们之间屡屡发生。当天晚上,我理所当然的要跟她重温旧梦,共上鸳床,她却说自己跑了一整天,累了,让我跟她分居。热情似火的盼望换来的居然是冷冰冰的分居,这让我非常失落,也多少有些气恼。那天晚上,我们分居了,她睡得很安然,这是我从她轻柔的鼾声中听出来的。我却彻夜难眠,抛开情欲的因素,我对她近些日子发生的变化忧心忡忡,因为我实在弄不明白,好好的她怎么会突然由一块火辣辣的贴饼变成了冷冰冰的雪糕。
我设想了各种可能,但是又一一推翻,因为我的心灵深处,拒绝这些我很难接受的可能,而现实,却更加让我难以接受。我为了避免这毫无轨迹可循的的冷淡转化成持续生硬的冷战,有意无意地找话跟她说,她对我的应答基本上是由简短的句子构成的应付。我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那份勇气,我怕她因为我的追问而厌烦,也怕她真的说出了原因,我却无法承受。我讨好她,说你唱歌很好听,她淡淡一笑。我说我很爱听你唱歌,她仍然淡淡一笑,我说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唱歌,你能不能再唱一首,她终于正面答复了我:“农村人哼哼的,有啥唱头。”我懂了,她是不愿意唱,我不懂的是,她是不愿意给我唱,还是没有心思唱。
与这冷淡的态度配套,她的身体好像也真的有了什么毛病,她经常啥也没吃却干呕不止,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女人就是这样的,我把她这种回答理解为冷淡、拒绝。另一方面,我又用她身体上的不适来安慰我自己,她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会对我冷淡,而不是感情上对我淡漠了。然而,自我安慰并不能阻挡事情的发展必然趋势,我担心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那天天气阴沉闷热,我觉得心情非常压抑,胡麻的心情反而好像好了许多,一大早起来给我做了酥油煎面饼,还熬了鲜奶,奶里还放了糖。我立刻觉得毡房里阳光明媚起来,阳光就在她脸上。她高兴了,心情好了,对于我来说,就是月朗风清、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吃早饭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好心情鼓励我下决心跟她正面谈谈我们的关系。
我试探着问她:“我觉得你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不太高兴,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了?”
她连连否认:“没有啊,你咋这么多心思呢。”
我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我们连住在一起都不成了。”
对这个问题,她沉默片刻才回答我:“我们不是天天住在一起嘛?”
我说:“我指的是像过去那样,我跟你一起睡在一个被子里。”
她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容,尽管那笑容非常短暂,可是我还是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惨淡,这一丝淡淡的戚容,让她的笑有如冬夜的寒月,虽然有光明,却更加让人感到寒冷:“别问了,是我的心里有病呢,等过了这一阵好了再说。”
她的回答给我留了一线希望,也就是说,按照她话面上的意思,目前这种状况仅仅是暂时的,她并没有想就此中断我和她的爱恋关系。我关心地问她:“你心里有什么病?需不需要去看看?我陪你去。”
她没有看我,埋头吃着碗里牛奶浸泡的油炸饼:“女人心里的病,哪有到医院看的?看也看不好,慢慢自己就会好,你就别操心了。”
她说这话的口气让我觉得自己很傻,其实我也真的很傻,尽管我从来不认为、不承认自己傻。以我当时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虽然我已经和她有过亲如夫妻的灵肉交融,但是我对于女人的心里和生理了解仅仅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所以,我不敢再追问,怕自己在她面前露怯,怕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幼稚。
吃过早饭,她难得的安排我做一项我自以为已经很在行的工作:“你能不能到山里砍些松柴?整天烧牛粪这气味太重了,烧几天松柴醺醺。”
虽然我们的主要燃料是牛粪,可是也要不时的从山里砍些松枝回来,松枝烧出来的烟有一股松针的清香,另外,也可以补充牛粪的不足。毕竟我们只有一大一小两头牛,排泄量有限,而且牛粪还要晾晒成粪饼才能用,遇上天阴下雨,如果没有松柴储备,就没火用了。这种时候,对于她的吩咐我不但不会拒绝,而且会有一种巴不得的欣喜。这是男人讨好己喜爱的女人时不能自已的本能,在这方面,帝王将相跟贩夫走卒没有什么差别。
我忙不迭地拿了砍树背柴用的斧头、绳子,出发去到山里砍柴。胡麻跟出来送我,我一直走到了坡上,回头望去,她还站在毡房门口目送着我,这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份安慰,我认为,她对我仍然非常在意,而先前她对我的拒绝,只不过是我不明白,她也不好给我说明白的女人特殊的心理、生理上的问题。过去,在厂里的时候,经常就有女性同事在公众场合,为了不让我们这些男人知道她们女人的秘密,使用一些暗语和手势,例如,对其她女人竖起食指,就是问她去不去厕所,或者告诉她自己要去厕所,如果用嘴说,她们就用“一号”代表厕所。有的时候她们懒洋洋地不好好干活,别人问起来她们就会说自己“倒霉了”,如果追问她们倒什么霉了,她们就会诡秘地一笑,把头扭向一旁,满脸的诡秘和不屑,会让不知趣的男人退避三舍。
胡麻的远送让我有了精神头,步履轻快地朝山里走去。要进入山里的森林,就要一直从草滩的漫坡上向上面攀爬,到了草原的顶端,背面就是森林。从我们住的毡房到森林里,往返一趟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如果时间抓得紧,一大早出发,也得到傍晚才能返回。那一天我干得格外卖力,收获也格外丰饶,我不但砍了一大捆松柴,还顺带着摘了一些野酸梨给胡麻带回来换口味。最近一些日子,她非常喜欢吃酸的,忘我的到灌木丛里摘取野棘子果,那种黄豆大红丢丢的小野果,我看了都会牙软,她吃起来却如痴如醉,没个够。
当我背着松柴疲惫不堪却心中欣然的回到我们的驻地时,面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头颅里面的脑浆顿时凝固成了冰坨,浑身上下仿佛没了骨头,双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过了一阵我才明白,胡麻已经走了,她既没有跟我说声再见,也没有跟我表示出任何离去的意向,就这样趁我不在的时候,像一阵清风,一片流云,一道曾经照亮过我灰暗人生的闪电,在悄无声息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