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小老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真心实意可怜巴巴的劝架人,我的心软了,斗志全消,大偏肯定也没心再跟我打了,吼了花姑娘一声:“狗日的,老子平日对你不薄,关键时候助拳打偏手呢。”
我之所以说大偏吼了花姑娘一声,没说他骂了花姑娘一声,是因为根据花姑娘的性质,说它是“狗日的”好像应该不属于谩骂。
老梆子这个时候还**裸的站在炕头,看到我们泄气了,他也泄气了:“就是么,好好的打什么架呢,知青也是的,为了那么一个讨饭的窑婆子值当自家兄弟打架吗?”
老梆子的话中隐含着的不屑、轻蔑让我再次光火,恼怒激愤之下我犯了一个让我悔恨终生的大错误,我气急败坏地把窑婆子的秘密泄露了出来:“跟你老梆子比,你给人家提鞋跟的资格都没有,你别看不起人家,人家不是讨饭的窑婆子,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大学老师,从北京跑出来逃难伸冤的,我再说一遍,谁再敢诬蔑欺辱人家,别怪我不客气。”
话喷出口了,我又有些暗暗后悔,窑婆子给我说了她的身世,不管为什么要对我说,都是莫大的信任,刚刚她还嘱咐过我不要对别人说她的过去和身份,而我却在气急之下把人家的底细全都泄漏了出去。我懊悔莫及,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好在大偏老梆子他们的反应让我松了一口气,他们根本不相信那个窑婆子会是大学里头的老师。
老梆子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你说那个讨饭的窑婆子是大学里的老师?大学里的老师就那么个德行?”
小老汉嘟囔着说:“我虽然没见过大学里的老师,可是要说那个窑婆子是大学里的老师,也太玄乎了,知青,你是听谁说的?她自己说的?那能信吗?”
大偏没有说话,保持了沉默,刚刚跟我差点发生斗殴,这阵马上再和我说话,多少有点顺势上杆子的嫌疑,可是,他的眼神充满了讥讽和嘲弄,证明他也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对他们的嘲笑和质疑我不能再说什么,我不能马上改口否认我刚刚说出口的话,我也不能进一步证实我说的是真话,我只能保持沉默,最好的办法还是赶紧一走了之为好,于是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小老汉挽留我:“知青,过去就过去了,你还真走啊?”
我对小老汉,其实也是对老梆子和大偏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缘分在就混在一起,缘分不在就分开么,我想单独住,不管住不住在一起,我们还是朋友。”
小老汉叹息:“哎,咋了,这到底是咋了么?”
至今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花姑娘确实通人性,它也好像明白我和大偏闹翻了,见我收拾东西,扔下正啃得带劲的骨头,一骨碌爬起来,站在我和大偏中间,喉头里呜呜噜噜的嘟囔着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在重复小老汉的话:“咋了?这到底是咋了么?”
我不再跟他们说话,三下两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出门离开了这座跟他们一起度过了将近两个月的土窑,来到了寒冷、乌黑的外面。花姑娘跟在我的后面,一个劲用脑袋顶着我的腿弯,我说不清楚它是在劝我不要离开,还是让我马上离开。不管它是什么意思,有它在,我就不会感到孤独,我蹲下来,抱住它,对着它的耳朵说了一句废话:“花姑娘,你要是会说人话那该多好。”
好在荒废的土窑很多,随便找一间都能够容身,我带着花姑娘尽量避开他们远一点,找了一孔小一点、看上去也干净一些的土窑,放下郭大炮送给我的那个大包,拍拍花姑娘脑袋,花姑娘就知道我的意思,守着大包给我当看守,我则跑到外面的煤堆上去背煤块,在这种地方这个季节,如果没有炉灶,夜晚的寒冷很难度过。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有窑娃子嘻嘻哈哈地跟我打趣:“知青,听说窑头那个窑婆子是个大学老师啊?”
我心里暗暗叫苦,我知道,肯定是老梆子、小老汉、大偏他们几个把我说的话当成了笑话传遍了整个煤窑。最让我尴尬的是发薪水的那一天,我们煤窑的窑娃子们中好个人领钱的时候都要半真半假地逗弄窑头一句:“窑头好福气啊,能日上北京的大学老师,好福气啊。”
窑头让窑娃子们忽悠得直眨眼睛,刚开始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骂上一声:“妈妈个日,你妈才是北京的大学老师呢。”后来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一个劲打听:“谁日北京的大学老师了?谁是北京的大学老师?”
老梆子说得扎实:“你日北京的大学老师了,知青说你那个窑婆子不是讨饭的,是北京来的大学老师。”
当时我排在老梆子后面,中间隔了三五个人,听到他那么扎实的交代了传闻的来源,我恨不得狠狠抽他那老脸两巴掌,可是即便我抽了他那张老脸又能怎么样呢?新闻已经在窑娃子中间传开了,好在大家都根本不相信,仅仅拿这件事情做个笑话,做个饭后茶余的吐沫星子而已。
等到轮到我领钱的时候,窑头揪住我不放,一个劲追问我到底是听谁说的窑婆子是北京来的大学老师,我灵机一动,抓住机会拨乱反正:“我听谁说的?听你说的。”
我知道,窑头有给别人编造荒唐履历的嗜好,我这么一说,大家一听是窑头自己说出来的,恐怕也就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了,想想也是,如果不是我面对面真切地听了窑婆子叙述往事,仅仅凭表面上看,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她能是一个北京来的大学老师,而且才三十五岁,我暗暗庆幸,那天晚上没有说得溜嘴,把她的真实年龄也给曝光了。
窑头手里捏着几张大团结,好像马上就要把钱发给我,却又不立即给我,非逼着我说出传闻的来源不可:“不成,知青,我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你这么说,让窑娃子们当我自己吹牛卖派呢,你老老实实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无奈,我如果不屈服,那七十来块钱我就拿不到手里,排在我后面的窑娃子们已经着急了,一个劲催着让我赶紧领了钱走人,发了卖命钱,洗衣裳的娘们们就要来了,窑娃子们一个个像**期的叫驴,激动得嗷嗷叫唤,好像这会儿晚拿一会钱,就能让他们“洗”不成似的。没办法,这就是窑娃子们的生活,每月一次的放纵,就是他们人生的全部价值。
我屈服了,表面上假装无可奈何,实际上心里暗暗高兴、得意,因为这正是我消除传闻的好机会:“好好好,我证明,那话不是窑头说的,是我自己编出来闹着玩的。”
窑头大声宣称:“我说么,我窑头向来说话是算话的,我啥时候吹过那个牛皮?”
我抓住机会再一次放大那段传闻的荒谬,鼓励窑娃子们对事实真相的排斥,加深那些传闻仅仅是我编造谎言的印象:“你窑头能到处编排我一下子杀过六个人,我就不能编排你的窑婆子是大学里的老师?这还是抬举你了呢,就凭你窑头那股浑身上下土腥气,还想着大学里的老师呢,也就是那个讨饭吃的老婆娘能配得上你。”
窑头不置可否,对着我后面的窑娃子们吆喝:“下一个,要不要钱了?不要钱就掉屁股滚蛋。”
我愣了,明明是该我领钱了,他怎么不给我?我提醒他:“窑头,该我了。”
窑头乜斜了我一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虽然够不上君子,好赖也是个五尺男人,自己说过的话忘了?”
我没忘,为了保护花姑娘,我那天当众承诺这个月的工钱不要了,替花姑娘赔偿窑头。可是,诚信在中国从古到今都是国宝,就跟大熊猫一样稀缺。诡诈和谋略,骗术和欺瞒……历来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主要构成部分,从《春秋》、《史记》记载的历史,到《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这样的兵法理论,乃至《三国演义》、《水浒传》那样的通俗小说,欺骗被美化为计谋成了中国人的教科书,诚信从来没有成为中国人的必修课。一个社会,缺少什么才会渴望什么,时至今日,仍然需要动员全国的舆论来呼唤诚信,反证出在中国,最缺少的就是诚信。那个年代在煤窑这个地方,诚信就更是一个谁都不懂的外星级语言,谁要是把自己的话或者别人的话当真,谁就尤其是国宝级的傻瓜。我当时迫于形势不得不作出那个令我后悔不已的承诺,可是我心里还一直暗暗寄希望于窑头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寄希望于他对这件事情也没有当真,如果他忘了或者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真,那么我也就假装忘记或者糊涂,浑水摸鱼地把这个月的工钱领了。没成想这家伙在关键问题上一点也不糊涂更不傻,不但不给我工钱,还白白把我耍了一通:让我排在队伍里白浪费工夫。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和窑头“妈妈个日”的骂声中,我厚着脸皮嘻嘻哈哈地离开了煤窑洞口那个每个月专门用来领工资的土窝棚。
外面,已经开始有性急的洗衣妇们搭乘着拉煤的便车到达了,黑色的山坡上,斑斑点点的艳色朝山上移动,那是穿着花花绿绿衣衫的洗衣妇们正在上山,洗衣妇们给这色彩单调、阴暗寂寞的山谷增加了一些怪异的鲜活,活像这黑黢黢的山坡上突然长满了五彩斑斓的毒蘑菇,她们的到来,预示着从明天开始,窑娃子们每月一度的狂欢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