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警犬
北方的秋季非常短暂,却也非常瑰丽、壮美,也可能正是因为它的壮丽瑰美,它才更加显得短暂。天空是经过洗涤后的那种通透的蔚蓝,悠远、空寂,云彩好像上等的素绢洁白无瑕。田野露出了金黄的本来面目,晚秋作物在大地金黄的底色上涂抹出姹紫嫣红的装饰。远处的山坡上,秋叶亮红,秋草鹅黄,整个世界五彩缤纷、靓丽美艳。丰收后的农民可以短暂地喘口气,歇歇腿脚。花姑娘也像这深秋的季节,变得成熟、丰满,它长高了,长壮了,通身的毛皮发出金属般的光泽,短粗的喙和圆圆的大眼睛,还有那两只宽宽的大耳朵,让它显得憨厚、单纯。我却知道,这种长相,仅仅是它的假象,一旦有机会,它那农家狗的狡黠、机智就会让它做出一些令我这个人类也自叹不如的事情来。
我从来没有给花姑娘上过脖圈,也从来没有像有些人家那样,将它拴在院子里不准它出去。恋家是狗的天性,花姑娘尤其恋家,所以花姑娘很乖,尽管它经过一季夏收的散漫,结识了很多同类朋友,也有了点村狗首领的意思,可是平常它绝不会跑到外面跟别的狗厮混。这段时间它很像一个身居闺中的大家闺秀,深居简出,我对它也很放心,绝对想不到它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按照公社和工宣队的安排,我们要抓紧这段农闲的时间对农民进行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教育。农民们连什么是资本主义都没有见过,也多亏他们没有见过,如果见过,可能都要晕过去,醒过来以后八成都希望自己成为资本主义社会里受压迫被剥削的一员。农民们也更不可能弄懂连我们这些宣讲员都不懂的资本主义法权。所以,每次生产队里开大会的时候,就成了农民们的集会时间,女人们手里忙着搓羊毛、打毛衣毛袜子给家里准备越冬的装备。男人们抽着黄烟脑袋顶脑袋的胡诌八扯。说是农闲了,仅仅是指地里的活而言,农民哪能有闲的时候?自留地要照管,清圈垒墙,反正一天到晚只要想干,就有干不完的活儿,所以这种学习大都只能安排到晚上。
学习是有工分的,不来参加学习是要扣工分的,所以尽管农民对这种学习没有什么兴趣,为了不扣工分能挣工分,也不得不吃过晚饭以后在场院里聚齐,听我们这些宣讲员给他们灌输他们一点也不感兴趣的理论和知识。因为这种学习会都在晚上,所以农民一集中起来,有些部位例如队里的饲养棚、农民的家里、生产队的库房等等,就唱起了空城计,村里到处都有治安隐患。这些隐患在某一天夜里变成了现实,生产队的耕牛一次就被人牵走了两头。
在那个年月,丢失两头耕牛可是大案、重案、特案。案子一报上去,县公安局的刑警马上出动,还专门从地区公安局警犬队调来了警犬,开始侦破此案。警察们是案发第二天上午到的,两台警车,一台车上坐警察,一台车上坐警犬。村里来了警车警察,肯定是轰动全村的大事,乡亲们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警察怕破坏现场,安排村里的武装民兵设置了警戒线,把乡亲们隔在警戒线外面。
警犬从车上下来,更是引起了乡亲们的惊叹,乡亲们看到狗还专门有一台车坐,觉得是天大的新鲜事儿。也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也许是警犬的气味引起了好奇,花姑娘和村里一些没有被主人拴着的狗也跑过来看热闹。花姑娘看到尖耳朵、长嘴巴,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惊讶不已,凑到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人家。村里的武装民兵都知道花姑娘是我的狗,班长洋芋头又是被花姑娘咬怕了、制服了的败将,所以谁也没有拦住花姑娘不让它靠近那条宝贝警犬。
警犬就是农民所说的大洋狗,血统一般是德国狼犬,据说它们是野狼和牧羊犬杂交的成果。花姑娘凑到人家跟前,顿时显得土头土脑,满身都是一股土腥味儿。那条大狼狗傲慢极了,看到花姑娘不但没有显示出对同类的友好,还昂起脑袋冲花姑娘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了低沉、威严的哼哼。花姑娘有点懵,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这时候警犬猛地冲花姑娘吠了一声,把花姑娘吓了一跳,本能的朝后面退了两步。随即,花姑娘就觉得大失面子,伤了自尊,也朝人家狂吠起来。
这时候勘查偷盗现场的警察招呼牵着警犬的训犬员进去,于是驯犬员把警犬领走了,避免了一场随时可能引发的争斗。花姑娘爬到了地上,神情郁闷,默不作声。跟它要好的本村狗到它跟前摇头摆尾的招呼它去玩,它也不搭理人家。
警察可能在现场找到了偷牛贼的有效痕迹,很快警犬埋着头嗅着地面从偷盗现场出来,驯犬员牵着狗链子,跟在警犬身后,一个劲下着命令:“嗅、嗅、嗅……”
其他警察对村民们大声喊着:“都让开,离开这里,保护现场,如果谁破坏了现场,要承担责任。”
队长驴拐拐大声威吓:“都滚得远远的,杂巴怂们,谁耽搁了破案,谁就是偷牛贼。”
驴拐拐的恐吓绝对比警察的驱赶更加有效,谁都怕沾上偷牛贼的嫌疑,谁都希望尽快抓住偷牛贼,所以驴拐拐一声怒吼,所有围观的农民都纷纷后退,远远地站在一旁观看警犬抓贼。警犬带着警察沿着它找到的痕迹朝前搜索,其他警察跟在后面。人们满怀希望,都以为靠着这条神奇的警犬马上就可以找到偷牛贼的下落。正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花姑娘突然跳起来,堵到了警犬的前面,浑身毛都耸立起来,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大狗,并且对着警犬呜隆隆、阴沉沉的吼着。警犬愣了,警察也愣了,我猜测,他们肯定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警犬也有些懵,它从小到大接受的训练都是怎么对付人,从来没有受过对付狗的训练,所以面对花姑娘的正面挑衅,它也有些手足无措,只会本能的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企图吓退张牙舞爪的花姑娘。
警察冲我们喊:“谁家的狗,领开,领开。”
我连忙上前招呼花姑娘:“花姑娘,花姑娘,走,别捣乱。”
我一出面,吸引了警察和警犬的注意力,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狗仗人势。如果我此时不出面招呼花姑娘,可能花姑娘还不会那么嚣张,那么无理,那么蛮横。趁着警犬和警察关注我的机会,它突然跳将起来,窜到警犬的跟前,伸出右爪子,狠狠地扇了人家一记耳光。至今我也没搞明白,花姑娘这一套是从哪学来的。按照正常情况,它哪怕咬人家一口也比扇人家更正常,更符合自然规律。谁见过狗扇狗耳光的?这种战术动作,一般是人和人打架,或者猫科动物搏斗的时候才会使用,狗都是下嘴咬。也正是这一记耳光,闯了大祸。警犬也不是等闲之辈,花姑娘扇人家,人家本能的就扭头躲闪,就在那短短的一瞬,我们还没明白过来,警犬却吱吱尖叫着夹起了尾巴,躲到了驯犬员的腿弯后面。
驯犬员蹲下查看警犬,随即跳了起来,冲花姑娘扑过来,我看他多亏没有带枪,如果带枪,当时就能把花姑娘枪毙了。花姑娘自己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冲着驯犬员汪汪叫唤,还摆出了一副要跟人家争个高低的架势。驯犬员对花姑娘拳打脚踢,花姑娘奋力反抗,一人一狗打成一团,村里的狗一向对穿制服的人敌意重重,此刻看到穿制服的人居然跟自己的同伴打了起来,也一起扑将过来给花姑娘助拳。
眼看着可怜的驯犬员就要陷入村狗的围攻之中,我连忙冲上去,拦住了花姑娘,花姑娘被我死死的抱住,驯犬员趁机冲出重围,抱着它的警犬伤心,对着花姑娘大骂不休。其它狗仍然不依不饶的蹲在地上,做出随时准备扑上去进攻的架势,汪汪汪的吠成一片,吵得人头昏脑涨。
带队的警察这时候才返过劲来,凑过去问驯犬员:“怎么了?怎么了?”
驯犬员沮丧的扶起警犬的脑袋给他看:“犬鼻子让它给打伤了,用不成了。”
我也看见了,警犬的鼻子破了一块,破皮的下面渗出了血丝。看来刚才花姑娘扇人家耳光的时候,警犬本能的扭头躲闪,花姑娘没有扇到人家的狗脸,却把人家的狗鼻子给抓破了。警犬全靠鼻子,鼻子让花姑娘给弄坏了,警犬也就作废了。起码眼前作废了,干不成活了。
这可是闯了大祸,不但耽搁破案,而且警犬本身价格不菲,如果真的废了,赔都赔不起。我愤怒了,扬起手来就要打花姑娘,花姑娘见势不好,从我怀里冲将出去,一溜烟地跑了,其他村狗跟着花姑娘一哄而散,这些狗东西不负责任地把一大堆麻烦扔给了我。
警察马上追问我:“刚才那只狗是你养的?”
我说:“是我养的,可是我也没让它打警犬啊。”
警察说:“狗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吗?你怎么不管好你的狗?你要负完全责任。”
我说:“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回家学去。什么叫狗不懂事,人也不懂事?你懂事怎么在你眼跟前让人家把你的狗鼻子给抓破了?自己笨还赖别人,真是拉到裤裆里赖裁缝。”
警察愤怒了,把矛头指向了队长驴拐拐:“这是什么人?让民兵把他抓起来审查。”
驴拐拐告诉警察:“他是工宣队的驻队干部,我们管不了。”
那个年月,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口号处处皆是,虽然工人阶级并不是,也永远别当不了领导阶级,但是这口号却整天挂在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平头百姓的嘴上,所以警察听到我是工宣队的驻队干部,便不敢再对我发横,转而询问驯犬员:“怎么样?还能不能继续?”
沮丧的驯犬员抱着警犬嘟囔着:“这下咋办哩?这下咋办哩?我咋交代么……”嘟囔了一阵,训犬员对警察说:“不行了,没办法搜索了,我得赶紧回去给领导汇报去。”
驯犬员也不等警察表态,牵着刚才还威风凛凛,此刻却垂头丧气,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的警犬上了吉普车,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