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保护好我,对主脑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来说定然有利。但做出这个决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保护‘人类’这个群体。如果继续把我留在地下城里,让所有人不得不和我一起承受这些未知生物的袭击,那么,即便我们赢了,也只会死伤惨重,得不偿失……更何况我们不一定能赢。”
说话间,不知为何,这些虫子的攻势忽然缓了下来,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不知退到哪里去了。南丁格尔抓紧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打开了何未开那边的视频通讯,却肝胆俱裂地发现一件让她险些魂飞九天外的事情:
何未开已经来到了地下城的出口处!
南丁格尔向来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或者说,能够在新蓝星上,坚守在妇产科一线十几年,天天都要面对一堆丑孩子的医护人员,就没有一个情绪不稳定的。
——注意,新蓝星时代的“丑孩子”,和古地球时代的“丑孩子”,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古地球时代的“丑孩子”,至少大多数都有完整的身体构造。再怎么“丑”,也只不过是“父母在激素和滤镜的加成下认为的绝美”,和“正常人眼里的平平无奇”相对比之下,形成的巨大落差而已。
但新蓝星时代的“丑孩子”,是真的五花八门、崎岖不平、千姿百态。在炽白之星风暴的强辐射下,能生出个四肢齐全、五官俱在、这儿也没多那儿也没少的孩子来,都是祖上积德;换做心理素质不怎么好的来,早在伸手进去,却掏出五条腿两个头的连体不明生物的那一刻,就精神崩溃了。
可就连见过各种畸形儿、处理过各种医疗突发状况的南丁格尔本人,在见到何未开本人打算去地面上的那一刻,也被她的决定给震得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的副手见南丁格尔一言不发,急道:“就没有人拦她一下吗?!执行者的警卫呢,主脑专门给她配备的医疗人员呢?还有受过她的恩惠的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为我们研究出了主脑这一能够守卫新蓝星的利器,又把她自己的药品和医护人员都拨给了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她的?真的就到了要靠她牺牲自己,才能保全大局的最后关头了吗?我看未必吧——”
“……算了。”南丁格尔突然出声,怔怔道,“算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南丁格尔的面容,恍惚间便宛如苍老了无数倍。
因为其实,就连主张保全执行者的南丁格尔都知道,按照最优解来看,在没有拼到最后关头的这一刻,把何未开当成“饵”扔出去,把未知生物的注意力和火力都吸引走,才能真正保全医疗区域和地下城,不必两败俱伤。
所谓的不能放弃,所谓的拦阻和保护,所谓的执行者和主脑的关系,到头来,只不过是牵系在“大局”上的,摇摇欲坠的一根名为“道德”的蛛丝而已。
总归都是,电车难题。
可也正因为南丁格尔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便觉得这一刻更是诛心:
等将来人们用所谓的“大局”去跟主脑解释的时候,主脑难道会为了一人而放弃万人么?等将来第一代执行者的故事被后人传说的时候,还会有人从连篇累牍的“牺牲”“英勇”“义无反顾”里,窥见她这一刻的虚弱与痛苦么?
人类注定要放弃她,主脑将来也不得不放弃她,甚至就连何未开她自己,都做好了放弃自己的准备——
可我不要放弃她。南丁格尔想。要是连我都放弃她了,那岂不是显得我这个迎接新生命的人,竟宛如动刀的刽子手、沉默的加害者一般?我还能对得起我的职责,配得上我的名字么?
于是,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一刻,南丁格尔忽然站起。
她身上还沾着大片大片的血泥,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是布满了灰尘与泥土。但燃烧在这个中年女人眼睛里的光芒,却比地下城的任何一盏灯都要明亮:
“执行者,我护送你去地上!”
——再然后,就没有任何影像资料了。
地上这一区域的摄像头,在炽白之星风暴的冲击下,几乎烧毁得全都无法修复。
主脑只能根据面前还在哇哇大哭的女婴身上裹着的层层防护服判断出来,南丁格尔应该是在将何未开送去地上、为她接生下这个孩子后,来不及再返回地下城,便将自己的防护服裹在了新生儿的身上;而何未开不管是死于难产、死于不明生物的追杀还是死于炽白之星风暴,总之都不存在半点生还的可能。
因为新生儿的体积太小,一件防护服就足以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再加上她们所在的地面上,还有没来得及撤走的保温箱,这多重防护叠加下来,还真就叫这个新生儿,在最严苛、最恶劣的环境里,阴差阳错地活下来了。
主脑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它感受到的这种情绪,到底是“悲伤”还是“愤怒”,看来当年何未开在设计它的时候是真的用心,竟为它配备了如此逼真的拟人情绪。
在它保持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这些身负重任的新成员们也无法闲着,她们很快就转移去了另一边,继续讨论善后扫尾和查漏补缺相关事宜,体贴地把这片空间让给了主脑,好让它可以一个人……不对,一台机器,在这里调节一下情绪,总之,就是完全把主脑当成一个真正的人类同伴来尊重对待了:
“数据回执收到,扫描概况已确认,地下城全面灭杀完毕。”
“目前能够收集到的所有虫子完整尸体的解剖报告已经出来了。该不明生物不具备大规模繁殖能力,亦不携带任何未知细菌和病毒……总的来说,除去第一执行者那边之外,造成的伤亡都在我们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医疗用品调配过去了吗?”
“主脑早就启动了应急方案,第一时间就调过去了,按照之前编写的那套函数,按照累计工时和伤势轻重分配。”
“这些东西之前究竟都藏在哪里?为什么之前我们建地下城的时候,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到一点?”
“我看看……生物灾害防治小组那边的报告出来了!执行者的分析是对的,这些生物的确会将正在分娩中的个体,当做首要目标进行攻击,它们甚至专门进化出了能够精准识别催产素、雌性激素和前列腺素等分娩必备激素的嗅觉感受器,以确定捕猎目标。”
这些资料,其实都是在主脑的辅助下分析出来的。
按理来说,主脑虽然本体还在这里,但它分出去的处理器和相应程序,早就把那边分析出来的情报带回本体的数据库里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主脑听着人们分析这些它其实已经知道的,还是在它的帮助下才分析出来的东西的时候,那种偏执的、翻滚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却历久弥新:
“与近乎酷烈的捕猎手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群体的高进攻性、低延续性。幼虫在潜伏期间,几乎不具备任何生命迹象,还能在特殊构造的外壳的掩护下,在红外线热成像系统里,把自己伪装得与普通地下昆虫无异;但幼虫被唤醒后,只有五分钟左右的□□期和繁衍期,最后就会变成成虫;进攻地下城的群体是成虫,生命周期十分短暂,只有二十四小时左右。”
“很好,那就按照这个标准,对地下城再次进行全面消杀,绝对不能允许出现漏网之鱼!地下城是我们对抗炽白之星风暴最可靠的庇护所,大后方绝对不能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