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看清,起伏的心绪平复下来。
谭又明走到主位上,没有以往的寒暄热场,直接叫了高管开始报告。
得益于当初沈宗年力排众议,做过权力机构的深化改革,寰途的运行机制很科学,制度化,不依赖人治,沈宗年不在,外有谭又明和赵声阁,内有沈宗年的心腹和钟曼青主持大局,谭祖怡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也迅速成长起来,一切有条不紊。
会议和沈宗年在时一样简洁高效,谭先生不再是红脸角色的好好先生,极究的细枝末节,言简意赅的诘问,果决干练的剖析,好几个瞬间,运营总监都恍了神。
言行举止,处事手段,寰途失去一个沈先生,迎来了一个胜似他的谭先生。
“各位辛苦,杨助带了一些平海餐厅做的点心,下会之后大家可以尝一尝。”
谭又明站起身,套上那件戗驳领西装,不是他的尺寸,稍微有一点宽,更衬得他身形落拓萧条。
相熟的市场总监笑着说:“欢迎谭先生留下来吃午餐,餐厅阿姨一定很高兴。”谭先生长得好,讨人喜欢,从前每次沈先生带着谭先生到员工餐厅吃加班餐,大家都争相探头。
谭又明怔了一瞬,没有笑,低声说:“下次吧。”
并非托词,谭又明千难万难终于求得一个玄陵的会面机会,玄陵闭关时期不会客,谭又明太执着,出家人不忍,为他破了例。
天后宫的睡莲亭亭,妈祖神像慈眉善目。
谭又明求神拜佛,脸上不见一点在会议室的杀伐决断,只有狼狈的虔诚,像个药石无医的绝境之徒掏出那碎玉和命符:“用我的寿命我的一切换。”
玄陵看着他,轻轻摇头。
“十年。”
玄陵沉默。
“二十年。”
“三——”
“谭施主。”玄陵悲悯地看着他,像看当初那个他赠玉的小孩子。
谭又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声音说:“那就不用回到我身边。”不那么贪心。
“他好好活着就行。”
玄陵叹道:“世间万事,不能太执着,谭施主。”
“贫道不自谦地说一句算是看着你从这么高一点点长大到现在,你命舆天宫,你祖父仍为你取名又明,就是希望即便身陷泥淖,山重水复之后,仍要信柳暗花明。”
“你放过自己,就是放过了天地,才会在机缘到的时候又见一村。”
谭又明不知柳暗花明是否真能又一村,只知自己是真的山穷水尽前崖无路,他惶然起身告别,浑浑噩噩。
寺庙门前,人来人往,从前他不知敬畏,如今神佛不应。
手中的红绳碎玉被香客碰落,谭又明慌张俯身捡拾,被踩一脚手背,他不知疼,但那鞋险些覆在玉上,他立刻抬头瞠目怒视。
一个朴素女人带着脸色苍白的孩子怯怯看着他,说对不起。
谭又明一怔,轻轻摇头。
佛祖门前,管你贫贱富贵,生死福祸,求而不得,众生平等。
谭又明上了车,明知是事后抱佛脚,仍是在海市大大小小四十七座寺庙供了平安灯。
一千六百三十二盏,亲自上香点燃,每点一盏下跪一拜。
每逢月中十五,宝荆山至主教山的灯火会连成一片,照亮整个山头,远远有在维港看烟花秀的游人,以为对岸在举行灯会。
宝荆山的丹桂香气愈浓,中秋近了,海市秋日的天空永远是搪瓷蓝的巨幕,榕树棕榈菖蒲绿得滴水,复瓣西洋杜鹃四季常盛。
千家万户准备着欢度节庆花好月圆,寰途和平海都提前放了半天假,谭又明回了宝荆山,这次他要一个人祭祖供佛。
拿着供奉的月饼和红烛走到家庙,谭又明脚步慢下来,手中的桂枝元宝渐渐落了地——
那棵他和沈宗年一起种下的小叶菩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枯死了,果实落在土里,树根露出,干涸狰狞,奄奄一息。
谭又明喉咙滚了滚,蹲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他离开得太久,谭重山和关可芝不放心地来后山寻人,看到自己的孩子正在和一棵死掉的树木说话。
谭又明像被抽走了魂魄,轻轻抚摸着菩提的残枝,嘴里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