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色灰蒙蒙的,姜丹华一路走着,觉得走着走着,那灰色就染到自己身上来了。路过一家商店,巨大的橱窗玻璃里映出一个女人。姜丹华站定了细看,那女人瘦高,勉强还算得上是苗条的,但却经不起细看,倒是凹凸的,可是有些凹凸却凹凸得不是地方。人过了四十,就是这样,人挡不住岁月的洪流,它全裹着你冲刷着你,直至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玻璃橱窗里映出的那个女人,衣着整洁但是绝说不上美观更说不上精致。姜丹华也不是没有两三件衣服的,但是每回出门,只会抓一件半旧的穿起来才舒服。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多时无所谓新衣旧衣,无所谓配色无所谓修饰了,要说是因为孩子而无心于此也不对。孩子也并不是对自己放弃的借口,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放弃了呢?兴许什么也不为,就是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姜丹华看着橱窗里映出的这个女人,并不怎样触目惊心,但是她可以理解方耀平对这样的女人的失望。身边走过的年轻女人,脸皮紧绷绷,胸挺腰细,神采飞扬,如果自己是男的,也会想把这种美丽抓在手里把玩一下。
姜丹华沿着街道飞快地走着,把有些事情一脚一脚地踩到地底下。
但是那些事还是很顽固地挣扎出来,恶意地重新回到她的脑子里。
姜丹华自己也记不清是哪一天起发觉不对劲儿的,可能当她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那点儿不对劲儿已经根深蒂固了。
最近一段时间,老公方耀平的电话与短信特别多,周末竟也常常往外跑,问起来他便说是加班,有几次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姜丹华常常与他一个周末说不上三句话。以往每周六晚上方耀平照例要陪儿子玩上一会儿,顺带着也跟儿子说说话,现在,连这个时间也无法保证了。几年来,姜丹华头一次主动向方耀平提出,干脆还是带着孩子住回来吧。方耀平说:“那,每天跑那么远的路上学上班,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无所谓,长期下去,我看难。再说,你回到家都几点了?再做饭又要到几点?第二天至少要早起一小时,儿子的睡眠时间本来就不够。”
这话原本是姜丹华常挂在嘴边的。这一回姜丹华待要再说几句,方耀平皱了眉头,叹一声说:“算了,就这么下去吧。”
后来有一天,姜丹华上午临时有事想找方耀平,可手机却忘带了,于是在校园里拨了个磁卡电话。
那边方耀平接起来说:“怎么?今天用什么电话给我打?手机又忘了?你这个小糊涂虫,你现在在哪儿?”
姜丹华好像窥破了一件大秘密,急慌慌地挂上电话,“咣”的一声重响,像砸了话筒似的。
回办公室坐下来,全部的内脏都在打着抖,一边抖一边发出声响,一声一声,都在说,坏了,坏了,坏了。
姜丹华想起老公方耀平,想起他近来跟自己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地团起来的眉头。想起方耀平年轻的时候,是很爱笑的,几乎是不笑不说话,也容易被人逗笑,一个极无聊的笑话也能让他笑上半天。嘿嘿嘿,嘿嘿嘿,姜丹华被掏空了似的腔子里一声声地回**着二十年前方耀平的笑声,还有他的长腿“咵咵咵”地迈着走过来,走向她,那脚步的回声。
到周六早上,难得这一天早晨方正没有课,补习班的教室借出去作为公务员考试的考场了。可是方耀平说他要出门。
姜丹华问你去哪儿。
方耀平说单位有点儿事。
姜丹华说,怎么你们单位现在这么多事?以前你闲得很,下了班就什么事也没有,周末也没事,到底是什么事要你火急火燎地去处理?
方耀平说,你干吗?
儿子方正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边,突然开口道:“爸爸,你不要出去吧。爸爸,今天你不出去好不好?”
方正越发高瘦了,背后看去像个小青年,似乎会有个十来岁,必是一脸青春痘,上唇有茸茸两撇淡胡子。但转过来,脸却还完全是小孩子的模样,这使得他带着一种尴尬而惹人爱怜的气质。他光着脚,站在那里说爸爸你不要出去吧。
方耀平看着儿子,说,哦,好,不出去。
方正满意地去写作业了,不时地从他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看,看见爸爸在家,妈妈也在家。方正说,妈妈我们包大馄饨吃呀好不好?
姜丹华说好的呀。
于是包大馄饨,这是姜丹华拿手的。菜与肉都现成,还有昨天买下的馄饨皮,不一会儿,一个一个白胖饱满像一顶顶微型护士帽似的馄饨就齐整地码放在桌上了。
水烧开了,腾起水雾。
姜丹华看到方耀平走进卫生间,右手手心里紧紧握着他的手机,他一定以为姜丹华没有看到那个手机,他忘记了姜丹华的视力一直很好。如果他的睡衣有口袋,他就不必如此鬼祟了,姜丹华这样想。
姜丹华听到卫生间门轻轻磕上的声音。锅里的水汽扑到她的额头上,湿漉漉的,好像她出了一头的汗。儿子方正伸头进来,甜蜜地问妈妈好了没有,大馄饨好了没有啊?
姜丹华温和地对儿子说,这就好了。
挨晚那会儿方耀平还是出去了。
姜丹华看着他在房门口弯腰系鞋带,她说:“那我先带儿子睡了,不给你等门了。”
方耀平说好。
第二天,方耀平给正在上班的姜丹华来了个电话,说是要出差一个星期。姜丹华腔子里全是话,一声一声地在奔突出去,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们压制回去,换上轻松的嗓音嘱咐他带足衣服,路上多小心,别乱吃东西,那轻快的女孩子般的嗓音,透着娇憨,仿佛新婚时候的亲热劲儿。待她挂了电话,办公室的老师笑说,姜老师对老公好温柔,感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