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一,谷雨。
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歇了,天色放晴,暖融融的日头照进林宅后院,长生一早便起来了,披了件薄夹袄,在园子里踱步。
自沈砚来报信,说父亲已平安抵京、暂住驿站等候圣旨明发,他心头那块大石才算落了地。
这几日朝中正忙着盐案收尾,林如海需在驿站待诏,不得归家,但人既已到了京城,便是天大的安稳。
长生走着走着,停在那架秋千前。
秋千修好已有十来日,黛玉倒是常来坐坐,可总显得心事重重,他清楚姐姐这是挂念父亲,也想让这宅子更有些生气,好教父亲回来时瞧着欢喜。
正思量着,林忠提着一壶热水过来:“少爷起得早,姑娘那边传话,说今儿想移几盆兰草到廊下,问少爷觉得如何。”
长生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忠伯,你去花市瞧瞧,不拘兰草,有什么应季的花草,多买些回来,再寻些奇巧的盆景、山石,把园子好生装点装点。”
林忠笑道:“老奴这就去办。只是这花草讲究搭配,是不是请个懂行的花匠来瞧瞧?”
长生点头:“你去请。要手艺好的,价钱不论。”
林忠应声去了。
长生又往黛玉院里走,想与她商量园子的事,才到月洞门,便听见里头有说笑声,是黛玉在教香菱念诗。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黛玉的声音清清泠泠的,“这两句好,是晏同叔的《无题》,你记着写景不单要写得真,还要写出气象。这‘溶溶’、‘淡淡’,便是气象。”
香菱怯怯地跟着念,声音细软。
长生立在门外听了会儿,心里泛起暖意,姐姐肯教香菱念诗,肯打理花草,这便是渐渐从忧虑里走出来了,他转身悄悄退开,不愿打扰这片刻安宁。
晌午时分,林忠请的花匠来了,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师傅,姓胡,在京中侍弄花草三十余年,很有些名气。
胡师傅跟着长生在园中走了一圈,指着各处道:
“这南墙根可种几丛湘妃竹,夏日遮阴,冬日也翠,东边那架蔷薇该修了,老枝太多,新花就少,西边可搭个葡萄架,下头摆石桌石凳,乘凉喝茶都好。至于这秋千旁……”
胡师傅注意到千秋旁自栽的蔷薇,又说,“此物甚好,再移几株西府海棠来,海棠配秋千,最是雅致。”
长生一一记下,又指着正房廊下:“这里想摆些盆景,四季常青的。”
胡师傅点头:“这个容易,罗汉松、五针松、金弹子,都是好盆景,老朽家里正养着几盆,明日便送来。只是……”
他犹豫了下,“老朽听说贵府老爷是江南人,想来喜欢些水景。这园中若凿个小池,引活水,养几尾锦鲤,再植些睡莲,岂不更妙?”
长生心中一动。父亲确是爱水的,扬州老宅便有个小池,夏日里荷花开了,父亲常在那池边看书。只是凿池工程不小,怕是要费些时日。
“先生这主意好,只是这引水……”
“老朽识得专做水景的匠人,”胡师傅笑道,“林公子若有意,老朽可引荐。”
长生当即应下,又交代林忠备好银两,一切听胡师傅安排。
这边正说着,外头门房来报,说陈景行陈公子来了。
长生往前厅去,见陈景行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手里提着个小包袱,神色间有几分喜气。
“陈兄。”长生拱手。
陈景行还礼,从包袱里取出个木匣:“前日蒙林公子指点文章,景行受益良多。今日特来道谢,这是家父从南边捎来的新茶,请公子品尝。”
长生接过,让座奉茶。
陈景行又道:“还有一桩事,是国子监下月要办文会,祭酒大人亲自点的题,是《盐政得失论》。景行想着,林公子对此素有见解,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长生心下了然。
陈景行这是借请教之名,来探他口风。盐案虽了,余波未平,国子监此时出这题目,意味深长。
“陈兄客气,”长生道,“不过是些粗浅见识,依我看来,盐政之弊,不在法,而在人。法再严,人若贪,便是虚设,反之,人若清,法即便疏,也能为民。”
陈景行若有所思:“公子是说……吏治?”
“正是。”长生点头,“盐商之所以敢贪,是因有官吏庇护,官吏之所以敢庇,是因有京中靠山。这层层勾结,才是症结所在。”
“那依公子之见,该如何根治?”
长生笑了笑:“这便不是我能妄议的了,自有圣上圣裁,朝堂诸公谋划。咱们做学子的,明理即可,不必多言。”
陈景行会意,不再追问,转而说起闲话,两人又聊了会子文章,陈景行方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