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
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便问:“何处出典?”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众人皆笑。
黛玉垂眸不语,长生却搁下了手中茶盏。
那白玉瓷盏底碰在紫檀小几上,一声轻响,不高,却让近处的几人侧目。
“表哥。”长生开口,声音清亮。
宝玉转过脸,这才注意到黛玉身旁这个一直沉默的男孩。只见他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正静静看着自己。
“这位是……”宝玉问。
“这是林家长子,黛玉的弟弟,长生。”贾母忙道,“比你小着几岁,你该唤表弟。”
宝玉这才恍然,笑道:“原来是林家表弟。方才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倒冷落了你。”
长生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表哥言重了。长生有一事请教表哥。”
“何事?”
“表哥方才要为姐姐取字‘颦颦’,想来是熟读诗书,精通礼乐的。”长生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请教”的诚恳,“却不知,表哥自己可有表字?”
堂上一静。
宝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尚未到取字的年纪,世家子弟,多在弱冠时由长辈赐字。
长生此问,看似平常,实则尖锐,你一个自己都没有表字的人,凭什么逾矩为初次见面的表妹取字?这不仅是无礼,更是僭越。
宝玉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我还不曾取字。”
“原来如此。”长生点点头,恍然大悟,随即又道,“那表哥觉得,‘纨绔’二字如何?《汉书》有云:‘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我看表哥通身气派,这二字,倒也贴切。不若长生今日,便替表哥取了这个字,可好?”
“轰”的一声,如晴天霹雳在荣庆堂炸开。
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这八个字,像八个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宝玉脸上,更是甩在了整个荣国府“溺爱宝玉”的脸面上。
王夫人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茶水泼湿了裙裾。
贾母脸色一沉。
邢夫人、王熙凤等人,皆变了颜色。
宝玉何曾受过这等奚落?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指着长生,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我如何?”长生站起身。
他身量尚不及宝玉肩膀,句句却清晰:“圣人云:不知礼,无以立也。表哥与姐姐初次见面,不问安好,不叙家常,开口便要为她取字,此乃一不礼。自己尚无功名,未及冠岁,便妄论他人表字,此乃二不礼。长生虽年幼,也知‘非礼勿言’的道理。今日以‘纨绔’二字回赠表哥,是想提醒表哥,莫要忘了诗书礼义,才是立身之本。表哥觉得,长生说得可对?”
他这番引经据典,条理分明,特意将“取字”一事上升到“礼”的高度,将自己置于维护礼教的一方,倒让宝玉成了无理取闹的顽童。
宝玉气得说不出话,忽然一把扯下颈上那通灵宝玉,狠命往地上一摔,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这一下变生肘腋,众人都吓了一跳。
袭人等丫鬟忙上前搂住他,哭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物件。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