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舟刚送走最后一个留下问问题的孩子,正准备回宿舍。忽然,她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熟悉的引擎声——不是乡里常见的拖拉机或破旧中巴,而是更低沉稳健的声响。
她转过身。
一辆沾满长途跋涉尘土的深灰色越野车,缓缓停在了学校锈迹斑斑的铁门外。
车门打开。
先落地的是一只穿着灰色帆布鞋的脚,鞋帮上还沾着不知哪里的泥点。然后,一个人影钻了出来。
宋归路。
她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衬衫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裤脚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长发剪短了些,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清减却线条愈发清晰的下颌。皮肤是被欧陆阳光亲吻过的浅蜜色,眼下的淡青显示着长途飞行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触及林晚舟身影的瞬间——像是被投入火种的深潭,骤然被点亮,漾开层层叠叠、无法掩饰的、灼热的光芒。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深深地、贪婪地望着林晚舟。仿佛要用目光,将这一年多分离的时光,一寸寸丈量、抚摸、确认。
林晚舟也没有动。她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只是怔怔地回望。夕阳的光逆着,给宋归路的轮廓镀上一圈毛茸茸的金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蝉鸣在耳边轰鸣,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世界在那一刻失却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个风尘仆仆、却亮得惊人的身影。
直到一个住在学校附近的男孩好奇地探头喊了一声:“林老师?那是谁呀?”
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时空。
林晚舟猛地回过神,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住。她想扑过去,想紧紧抱住,想确认这不再是午夜梦回或信纸上的幻觉。可脚步却像被什么绊住了,只是站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眼眶迅速泛起红潮。
宋归路终于动了。她快步走过来,步伐很大,带着久别重逢特有的急切,却在距离林晚舟一步之遥时,戛然停住。
两人面对面站着,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熟悉又略带陌生的气息——林晚舟身上是粉笔灰、儿童面霜和山里草木的混合味道;宋归路身上则带着机舱的干燥空气、陌生香皂,以及更深层里,那份早已刻入骨血的、清冽而笃定的本质。
没有拥抱,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句“你回来了”。
她们只是这样看着对方,目光如经纬线般交缠、梭巡,掠过彼此眼角新添的细纹,略过消瘦的脸颊,捕捉眼中沉淀下的更深沉的东西,确认那份在分离中并未磨损、反而被思念淬炼得更加纯粹的核心。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融在地上,不分彼此。
许久,宋归路极轻地、近乎叹息般地开口,声音因为长途飞行和情绪而沙哑。
“晚舟。”
只一声名字,却像包含了千言万语,重重砸在林晚舟心上。
林晚舟的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滚落。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看着宋归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仿佛有无尽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她也只是哽咽着,唤了一声:
“归路。”
两个字,跨越山海,穿透时光,终于落到了实处。
宋归路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碰了碰林晚舟被泪水浸湿的脸颊。那触碰极轻,却带着真实体温和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接通了所有因分离而暂时休眠的感官与情感。
林晚舟再也忍不住,向前一步,将脸埋进宋归路的肩窝。宋归路的手臂立刻收紧,将她牢牢圈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她们紧紧相拥,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和漫天燃烧的晚霞里,一动不动。
没有诉说思念,没有询问别情。
所有的语言,在这样实打实的、血肉相贴的拥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分离时有多克制,重逢时就有多贪婪。她们用尽全身力气去感受对方的存在,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听着对方胸腔里同样剧烈的心跳,仿佛要通过这个拥抱,将错失的四百多个日夜,一次性补偿回来。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山后,暮色如温柔的潮水般漫上来,蝉鸣渐歇。
宋归路才微微松了力道,低下头,额头抵着林晚舟的额头,鼻尖轻蹭,呼吸交错。
“我回来了。”她低声说,这次,是完整的句子。
“嗯。”林晚舟闭着眼,泪水依旧无声流淌,嘴角却已弯起,“欢迎回家。”
回家。
这个词让宋归路的心脏像被温热的泉水漫过,酸软得一塌糊涂。是的,这里不是她学术意义上的“单位”,不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住所”,却是她穿越半个地球,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