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恶心了。
我厌恶到极点,彻底不再去想他。还有,还有一点,我不能允许他变得比我更优秀,更出人头地,承认我知道他具备成功的潜质,他从来不为任何一件过去的事而伤心,他太善良了,又努力勤奋,世界会对兢兢业业、脚踏实地的人给予奖励,他确实早该享受属于他的光环。
但我喜欢他啊,我怎么能忍受他因为变得更好,身边出现了别人?早知道会如此,我就不该告诉他什么要勇敢,要克服恐惧与困难,我就让他没什么长进,没有朋友,孤单地等待着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成功了,回去找他。在我看来,他就该痴心地在原地等我,就像一条好狗!
他不那么做,
就让我很难受了。
让我难受的人或者事,我要么摧毁,要么彻底远离。对于黎玉钟,我还真没办法做到前者,摧毁什么?就因为他不喜欢我?黎玉钟只是和我渐渐疏远了,又不是在我胸口给了我一刀,好吧,我心想,或许他早就知道我的本性,他高中三年都是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他早就对我的霸道、狂妄、自以为是,还有自作聪明的谎言,而看不下去。他对我无感,或者讨厌,他也不会说出口,他忍让我,他很善良,我却误认为可以前进的信号,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人都是会变的。
况且我也并不了解他,不是吗?
《杀死一只知更鸟》中说道,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我并不了解黎玉钟,他那让人容易产生误解的病症,他说过不喜欢别人嘲笑,他那样温和地说,就像没有效力。我永远无法得知那时的他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当然,没必要了解,毕竟那时的我不了解他,不喜欢他。但如果我喜欢他,就忍不住去发掘和他有关的一切,我想起那个藏在他桌子里的牛皮纸袋,啊,在他拿出之前,我从不知道。
我为他的未知、我部分的无知而困惑,只可惜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呢,我没去深究,耿耿于怀不是我的作风,并且我的自尊支撑着我,我有理由相信黎玉钟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说是遗憾也好,说是踏板也罢,最起码他帮助了我,我最开始想要的,难道不就是这个吗?
池建生很适合我,并且,回到我最初的轨道上,我压根就对那种弱小可怜的边缘人物没兴趣,我几乎忘了我是一个慕强的人,打从一开始我就轻视了黎玉钟,没有比他摆到平等的位置。也许这就代表了我和他很难走到一起,不是一路人。池建生就很适合我,我们都想出人头地,都很年轻,又睚眦必报,把握住每一次机会。我还记得和奖项失之交臂的那个夜晚,池建生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安慰我,我咬着嘴唇说,我真的很不甘心。他抬起头,说他明白的。
我需要懂我的人。
我需要有人来体谅我,弄懂我,搞清楚我,摊平了我。很显然,黎玉钟那种连察言观色都不懂的傻子是没办法做到的,在这一点上,池建生就是我的正解,他也能陪我做最疯狂的、最没有明天的事。这个行业什么人都有,名利场把人都困在斗兽场里,我和池建生互相舔舐了伤口,但话又说回来,我根本没想过和池建生的以后,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太冷血、太现实了,这样的人是没办法谈论以后的。有很多次,我和池建生只是发泄欲望,做完就闭口不谈其他。
于是我对爱情的憧憬,从经历过最开始的青涩、懵懂,到后来几近报复似的狂热、契合,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它又变成了更复杂的模样。我是如何再次想起黎玉钟的呢?我依旧没有释怀,只不过多了些别的看法。在《空枪》的试镜中,我要争取一个内心胆怯、阴暗,并且有特殊病征的犯罪者,很凑巧的,这个角色有轻微的过呼吸症,这让我很容易联想到那个人。
因为是为数不多开放了试镜的角色,提前打听好没有内定,我就花了相当一部分心力在琢磨人物上。在这之前,我的戏路一直是比较正面的,这种算另类角色了,我的脸比较难以驾驭,太艳丽太张扬了,很容易出戏。也总有前辈说我不适合上大荧幕,在电视剧里更容易发展些。
尽管如此,那可以说是我,李心同,在考虑转型之前孤注一掷的角色了,还不知能否争取得上,并且听闻操刀的罗导虽然温和,但品控苛刻,几乎难以容忍被资本强行塞进组的花瓶。
我拿到人物小纲的时候,和大多数试镜的演员一样,首先考虑的是该如何表现。试戏的范围相对自由,不受限制,很多人会选和女主对峙的那场戏,因为台词很多,情绪爆发的点好抓,是容易展现角色高光的一场。但不知为何,频繁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角色临终前的那一场。
任青一角在《空枪》中的戏份并不少,是除了为妹妹报仇的主角张素以外,场次最多的配角。张素自始至终都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去寻找妹妹的死因,并且逐一报复那些加害过妹妹的角色。任青属于在幕后推波助澜、但未真正犯下罪的加害者,因为她本身孱弱,不善言辞,所以在警方的调查下蒙混过去,没想到主角还是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她头上,她是最后一个。
我选的是最后一场戏。
在被张素拿枪抵住,走进警局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我并非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才如此惺惺作态,“我……我杀害了张黛,”我茫然而急促地呼吸,“对不起警察,我杀了张黛,我来自首,我……”指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同时,我的脸憋得红肿。
在这时候,我意识到,似乎没那么容易。要扮演一个呼吸又困难,随时随地经营着风险的人,并非那么容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渴望活下去。我撑着柜台,盯着四周种种异样的目光,艰难地掏出棉服口袋的塑料袋,胡乱地掩住口鼻,呼吸,呼吸,我在心底告诉自己。
呼。
吸。
渐渐地,涣散的瞳孔重新聚了焦,就像有人在旁边帮助我一样,一双莫须有的手捂住我的嘴,温柔的掌心贴着我轻咳的唇,接住我不停的喘息、痛苦、眼泪,就像飞机迫降进了停机坪。
好痛苦。
我不想死。
真的。
别这样对待我。
我的眼泪越来越多,我的痛苦更严重,当我的呼吸平缓下来,一股无可避免的羞耻感却让我只想把自己埋起来。这就是所有人都不跟我交谈的原因,我被孤立在世界的外围,可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啊。我捂着湿漉漉的脸颊,说:“我也没办法……我不知道……会那样……”
“她们说,就是编排一下她,没事的,我也不想不合群,她们说这样做,她们就去捉弄她,不来捉弄我了,这样我在学校就不会没有朋友了……”任青也没想那么多,她如果是单纯的恶,预谋已久,当然最值得去痛恨了。可有时候人的恶竟是无害的,只是随口而出的几句话,甚至几声嘲弄的轻笑,就能在尊严上杀死一个人。她哭着求张素放过她,她不想死,真的。
如果不是张黛,就是任青了,也就是说,任青现在还活着,是张素的妹妹换回来的,即便她是加害者。张素的手在颤抖,指尖慢慢地拧紧扳机,任青的眼中闪烁着浑浊而蒙昧的泪水。
砰。
枪声响了。
我缓缓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