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的舞台上跳舞的舞姬退场,上来了一名身着素衫的女子,单就她一人跪坐在侧面放置的蒲团上,用手中的埙吹奏了一首《空山静》。
空灵的乐曲响起,大厅里吊着的环形蜡烛灯被仆役放下灭掉了上面的烛火,通明的大厅变得昏暗,身穿红纱的侍女们手持烛台鱼贯而入,点亮了大厅最底层一圈墙上的壁挂烛台,微亮的烛火下,原本有些喧闹的大厅慢慢的沉静了下来。
空旷的舞台上,有小厮抬了山水四折屏风上台,屏风前安置一把南官帽椅,椅前放上一个一寸高的红木脚踏。侍女在屏风旁放了一盏落地宫灯,宫灯旁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白瓷花瓶,里面是一大把盛开的红梅。待到这一切做完,那吹埙的女子正好吹奏完一曲。
一个身穿桃红长裙身量颇高的女子怀抱一把玉颈螺钿琵琶,袅袅婷婷地从暗中走来。她走到南官帽椅前坐下,并无一句多言,眼眸低垂手指轻拂,顿时琴声如碎金裂石,仿佛突然间落入了血腥的战场,琴音激越地响起,顿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的埋伏,她弹得是《楚汉》。
琴音铮铮,顾林书也不由得听入了迷。眼前若有激烈的厮杀,让人惊心动魄。这与他往日听的曲目大为不同,以往的《楚汉》虽有紧张之意,却不能让人仿若身陷战场,脑海中浮现暗沉的天空和铁马金戈。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琴音在空中缭缭不绝。片刻后众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掌声如风暴般响起。烟巧起身,怀抱琵琶向四周婉约地谢礼,复又坐下,她抬头看了眼手中琵琶的玉颈,调了一下弦,雪白的脖子如天鹅一般弧度优美。微敞的桃红领口衬得她肌肤晒雪,和一旁怒放的红梅相衬下,真真正正的人比花娇。
她修长的手指轻弹,琴音如夜间的山中流水缓缓倾泻而出,道不尽的孤独之意。
顾林书道:“这是……《梅花落》?”
周玉道:“正是。”
从旁边敞开的窗户传来谈论声,那声音颇为耳熟,顾林书不由得凝神细听。
“……烟巧姑娘这一手琵琶极好,不过,三哥可曾听过另一种‘弹琵琶’?”
“你所说,可是诏狱里陈大人的拿手好戏?”
“正是。”那人笑道,“三哥也听说过?”
那三哥道:“如何不知?脱去上衣,露出肋骨,用尖刀在其上弹拨,凡受刑者,百骨尽脱汗如雨下,死而复生。无人能承受。可谓酷刑之首,闻之者无不变色。”
那人道:“陈大人可谓天才。有了这等手段,何愁审问不出一个结果?仁治如何能防范宵小之徒?别有用心者,也只有用这般铁血手段方才可加以震慑!圣上还是太仁慈,这才由得那帮……”
那人似是离了窗口,后面的话因为距离太远再听不见。
下面厅里掌声再起,烟巧弹完了《梅花落》,再度起身致谢,等到掌声停歇,她轻启朱唇,声音柔美动听:“前几日,我偶然得了一个对子,虽苦思良久,却不得其要领。今日便借这个机会,请诸位品鉴。”
说罢两个侍女上台,抖开手中长卷,上面写着:烟锁池塘柳。
此对初看不难,细细一品,五个字偏旁中暗藏金木水火土五行,写出了春日里烟雾弥漫的池塘景象。顾林书正仔细思忖间,却听旁边房间有人笑道:“这有何难?炮镇海城楼!①”
烟巧听闻此对,仔细思考片刻,微笑道:“尚可。”
“不美不美。”大厅里一个老学究摇头晃脑道,“此对初品不错,虽字对工整有序,然而平仄欠合,总觉得差了点味道。”
厅里有人道:“灯深村寺钟。②”
烟巧微笑着摇了摇头。
老学究品了品道:“此对意境精妙,可惜五行不齐,平仄各异。”
旁边窗户里又有人道:“茶煮凿壁泉。③”
烟巧眼睛一亮,抬头看向上方笑道:“此对极好。”
众人不由得皆看向那处,那人道:“姑娘谬赞了。”
旁边屋里原来是姚允之和孙韶。对出炮镇海城楼的是姚允之,茶煮凿壁泉的是孙韶。
那老学究品着孙韶的下联,品了又品,也不由得点头道:“此联极好!”
厅里诸人都在赞叹方才孙韶对的下联,姚允之倚在窗前,笑看着烟巧:“素闻烟巧姑娘精于诗词曲谱,姑娘若是觉得此对对的好,不如移步上楼与我兄弟二人探讨一二?”
烟巧微微一笑,向着姚允之略略低头行礼:“公子此对极佳,只是细细品来,总还觉得少了点兴味,似乎还可精进一二。”她环顾周围问道:“可还有下联?”
“姑娘又何必强人所难?”姚允之道,“这般千古绝对,如我兄弟般能对出这般水准的已是凤毛麟角,这楼里来来往往的有几个有才学之辈?姑娘何苦浪费时间?”他眼神放肆地上下扫视着烟巧的身体,尤其在她雪白的脖颈处停留,慢慢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烟巧微微变了脸色。
她是乐府教习,卖艺不卖身。姚允之此言,显然将她同寻常青楼女子一般看待。她若是当真上了楼,等待她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烟巧强自镇定,对着台下微笑道:“可还有下联?”
发生的一切被窗边坐着对饮的周玉、顾林书尽收眼底。
周玉见顾林书脸上不屑的神色,压低声音问:“你认识他?”
顾林书同样压低声音回答:“昌邑时就见过了。”
“我知道他。”周玉道,“邓贵妃母家的旁亲。仗着娘娘的威势,时常作威作福,十足的小人。”
“如何?”姚允之慢条斯理地逼问,“我兄弟对出了姑娘的下联,姑娘不移步岂不是坏了自己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