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跪在这里让她审问。
甚至还满怀善意地温声提醒她,“我在此处,虽听不清裕王与你说了什么,但大概都能猜到些。你要想想法子,最好使些手段,以便判断虚实。”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适才在厅堂里看他跪在这里,一道身影映在灯下,恭顺却不失挺拔,这会儿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站在他身旁看着,竟觉得这一副筋骨里所有刚硬的东西都不存在了。
好像一道云雾,又像水中月影,在风中勉强维持着一副尚算完整的虚影。
千钟定定看他良久,一双手在袖中攥得紧紧的,到底还是先问了她在厅堂中时就迫切想知道的一件事。
“那毒在身上,会疼吗?”
庄和初从跪到这里来便在想,她在裕王处听过那些话之后,最迫不及待想要向他探寻佐证的会是什么,但想了这许久,设想了不下数十种可能,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是以庄和初好生一愣,才轻摇摇头。
千钟皱皱眉头,咬牙嘟哝,“你摇头,那就铁定是会疼的。”
庄和初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这又如何不算是她的手段?
不待他多加辩驳,那颇有一番手段的人又问道:“先前你把什么后事都安排好,连棺材都为自己收拾好,然后用自己拉下谢司公,把自己送进牢里等死,就是因为对这个毒没有办法了吗?”
吃一堑长一智的人这回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不是没有解毒的办法,只是没有可得两全的办法了。”
明知这世上有现成的解药,也知道那解药所在,但就是不能,也不愿去取。
“入冬之前,我已在着手准备后事,卧房里的那张《九九消寒图》,便是我绘来为自己定下最后时限用的。那日在街上遇见你时,我余下的日子还需得完成两件事,方能安然赴死。一件,是揪出我身边的细作,不留后患……”
为着这件事,他找上千钟,一步步阴差阳错又因果相连,破开重重迷障,牵出最深的源头是坐在那皇城探事司头一把交椅的人身上。
“再一件,就是安顿梅重九。”
这件事,他也找上了千钟。
便有千钟顶了梅知雪的身份,救出彼时正陷于京兆府大牢的梅重九,以梅县主的名义为千钟落户籍的同时,顺理成章也为失了广泰楼这一栖身之地的梅重九做了更稳妥的安顿。
照拂梅重九的事,他曾亲口向千钟托付过,千钟也痛快地应下了。
若一切都照他那时预想的发展,在他死后,有千钟照拂梅重九,有大皇子庇护千钟,再上又有帝后的庇护,梅重九总是能衣食无忧、安度余生的。
至于姜浓与梅重九的这道情愫,未曾在他料想之内,却也称得上意外之喜。
“其中虽有些出乎预想之处,但终归是托你的福,这两件事,在我划定的时限内全都有了着落。早些有意为金百成挡箭负伤,已遮掩了我脉象与症状上的蹊跷,哪怕医术高明如谢家父子也没有觉察。行刺大皇子后,去密牢受审,身有旧伤迟迟未愈,又受重刑,因此死在牢中,完全合乎情理,纵是日后三司检验,也断做不出第二种解释。”
一条一缕地细细解释过,尤觉不尽不详,跪在风里的人又补道:“这毒……同食同寝也不会传人的,你放心。”
千钟轻咬着下唇,听他一连串地不打自招罢,没接他的话,又问道:“后来,你又决定不死了,是因为……裕王拿这件事找上你,你发现,就算是照你愿想的那样死在牢里,这毒也瞒不住了吗?”
庄和初又摇头,这回一点也没有弄虚作假的迹象,“此事唯一的铁据,就存在我这副肉身之中,只要我尸骨无存,便再也无可对证……莫说只是在大理寺狱,就是在第九监的密牢里,也多得是办法。”
自相识起,许多事上他都瞒过她、骗过她,但也有许多事,他始终都是肺腑之言。
“苏绾绾在牢中向我亮明身份,要我归附裕王的时,我便明白,这是神明降罚于我,以这样不堪的方式为我延续寿数,直到我将自己在这世间的罪过一一赎清,方可解脱。”
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那一双朝她望着的眸中升起一重朦胧的水雾,泛红的眼尾就这样雾蒙蒙地弯着一道浅笑。
“哪怕活得不人不鬼,应承过的事,我也定会全都做到。”
千钟心口涌上一团绵绵密密的东西,堵得她好一阵说不出话,半晌才又挤出一问,经劲风一刮,微微发颤。
“你那时候说……我会后悔让你活,就是这个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