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明宣朝他瞥过来,淳于昇还颇显郑重地点了点头。
“……”
脸面一事,原就是给外人看的,要论外人,满堂这些人里再没有比这个更“外”的了。
这事上,还真有数他最有资格插一句嘴。
萧明宣喉头又是一堵。
一来二去,岔了几岔,莫说被连噎了两回的萧明宣,满堂人一时都有些想不起这会儿原是在议什么了。
“臣惭愧。”庄和初便在这时开了口,“臣久蒙圣恩,忝列朝班,原应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然臣——”
“你有话直说,少在这儿掉书袋子。”这回是萧承泽听不下去了。
“是。”庄和初颔首恭立,略去些本也只是客气一声的前话,直跃到关键处,“臣只看到干支里的天命,却未曾看到世间活生生的人命,多亏县主及时提醒,才如醍醐灌顶。死者已矣,但他还有亲朋挚友,要活在左邻右舍的口舌之间。人言可畏,倘若朝廷能以舍身抵挡灾厄的义士之名予以他应得的褒奖,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才能好过些。”
萧承泽点头,“也就是梅县主淹留街巷日久,见多了世间冷暖,思虑才能触及如此细微之处。”对着千钟赞许罢,萧承泽目光一转,有意无意地朝一旁晋国公落去,“朕也算着实明白明白晋国公府以李少卿之言行教养后辈的苦心了。”
话头抛来,晋国公便一颔首,顺理成章接了过去。
“庄大人能看见天命,县主能看见人命,臣已老眼昏花,看不见那么高远,也看不见那么细微,只能看见自己立身的这寸朝堂。死者乃南绥出身的琴师,南绥敬奉道法,修天地之气,南绥琴师以身应天劫,不能不说是天道要南绥与我朝结义了。再则,若说南绥琴师在凶日受下这一劫,是历劫升仙而去了,也未可知。”
从天说到地,又从地说到眼前,越说越玄乎,但一个意思已经分明了——无论如何,这宗凶案在这些人口中转了一圈,竟生生转成了一件好事。
何万川在一旁正听得满心惴惴,忽听尊位上的人唤了他一声。
“何寺卿,你看,以庄大人这思路推敲,此案上还有疑点吗?”
“此案……”何万川上前一步,话已出口,又斟酌着换了个更恰当的句头,“此事,臣以为,推敲至此,已不属于刑狱事务之列了。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何寺卿这话才是正理。”萧明宣好似这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忽一扬声,“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绝不合察疑断狱的章程,以此定案,传扬出去,定要贻笑大方。”
“裕王你那套说辞就不虚了吗?”又是那席末的位子上传过响亮的一声,“查案查不出个结果,急着交差,就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揪来当犯人。要不是在座的全比裕王脑子灵光,我这会儿是不是要去尝尝牢饭了?”
淳于昇说着起身上前来,朝尊位上一揖,“淳于昇奉西凉之主圣命,出使大雍,自问不是什么德才兼备之士,但也分得清是非黑白。此事原是大雍内政,轮不到外使插嘴,可裕王既然把我揪来了,我是不是也能说上一句?”
萧承泽点头,“世子可畅所欲言。”
“我觉得,”淳于昇大手一挥,略过裕王与谢宗云那一角,在满堂其他人面前挨个划过,兜出一道饱满的弧线,“这些,都是好人,您就听他们的吧。”
“……”
萧承泽好生清了清嗓,才忍住一道险些无法收场的笑意,摆出一副更合体面的若有所思之态,略显为难道:“以这些天命劫数之类说辞断案,确实不大合章法,不过,既然昇世子与列位卿家都认同这一解释,现下也没有铁据能将之推翻,那且交司天监去看看吧。”
说着,那犯愁的眉目一转,宽慰似地望向萧明宣,“若是司天监算着有差错,那就再从这南绥琴师的身上仔细深挖。朕相信,世上绝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查得够细,总能挖出些牵扯来。裕王弟,你说呢?”
萧明宣心头一凛。
这话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字字句句含沙射影。
萧明宣默然片刻,面上波澜不兴,“皇兄既已有圣断,臣弟自当听命。”
“好,此事就先这么办吧。裕王弟辛苦查证,庄和初厘清要害,梅县主与大皇子头脑清晰,深明大义,亦协助有功。大理寺少卿李惟昭不忘本分,晋国公家风端正,朕心甚慰,也甚为惭愧啊。”
萧承泽拭了拭剥栗子在指尖留下的残渍,站起身来。尊者一动,还在座上的裕王和晋国公也一并起了身。
萧承泽缓缓踱出两步,就驻足在晋国公面前。
“朕身为一国之君,对大皇子这位嫡长子的教养,远不及晋国公思虑深远。庄和初悉心教导大皇子多年,然体弱多病,虽学识广博,但随着大皇子年纪渐长,终究于管教之事上常常力有不逮,难顾周全。若晋国公不弃,日后,大皇子的课业,就交托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