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则,一条人命,能瞒一时,瞒不了一世,迟早要与死者家中有个交代,这也是一宗案子了结之后最为棘手、最易生乱的一桩差事,办案时由他接触了这些人,结案后,这烫手山芋顺理成章就要抛来他身上了。
不过,早些年在州府衙门里待久了,他也算是什么麻烦都料理过,这些办起来也算不上多么为难。
为难的是,尊位上的那人是否介意他听了裕王的差遣办事。
萧承泽头也不抬。
他面前置了个炭炉,炉中烧的是果木炭,炭火上担着铁箅子,万喜伺候着他一件件地把什么栗子、红薯、橘子、枣子之类的东西放到上面烘烤。
阵阵宜人的暖香里,萧承泽半晌没听见人声,才一边拨弄着炭火上的栗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朕令裕王主持此案查办,何寺卿能为裕王分忧,就是为朕分忧,不管是查到还是没查到,都有苦劳。说吧。”
“是。”何万川这才道,“臣走访调查,查实死者生于南绥,早年因边地战乱而迁居我大雍,后凭琴艺入宫中乐坊,如今已在皇城落户安家,生儿育女。死者生前家门和睦,在外也从未与人结怨,臣惭愧,未能找到任何有助破解此案的线索。”
“这怎么是没找到线索?”萧明宣一笑,“何寺卿这番发现,正印证了本王的推断。”
这能印证什么?何万川还来得及将这案子始末从头回想一遍,萧明宣已转向那专心致志翻着红薯的人。
“皇兄,臣弟手中有位重要的人证,再请他来问几句话,此案就能彻底分明了。”
“那就快请吧。”萧承泽打发了万喜出去传话,也不多问一句,只朝那道一直老老实实坐在末位的瘦小身影招了招手。
千钟自进宫门起就提着十二分小心,这会儿更是支着耳朵一字不敢错漏地听着这些人你来我往,忽见那尊位上的人朝她招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还是庄和初在旁低低说了声让她过去,千钟才赶忙起身,上到近前。
“朕问你句话,你要老实回答。”
一声话出,满堂目光都朝千钟身上聚来。
千钟郑重点头,“世上哪有敢跟皇帝说假话的人呀?您问就是,我要敢一个字有假,您就狠狠罚我。”
萧承泽微微眯起眼,在眼前这副描画细致的眉眼间打量一番,直待到满堂气息都被这过长的停顿冻结了,才压低着声,缓缓道。
“你说实话,在庄府,是不是吃得不好?”
吃得不好?千钟一愣,满堂冻结的气息也跟着一噎。
“你这气色瞧着,比上回来宫里时还差了些,是跟着庄和初一起吃饭吃的吧?”萧承泽好似一点儿觉不出座下一张张脸色变得有多耐人寻味,只笑眯眯看着眼前这张,“庄和初吃饭就像喂兔子似的,什么养身之道,不要学他。”
千钟余光偷偷瞄了眼旁边的裕王。
今日进宫来做什么,要怎么办,来的路上,庄和初已与她一一托付好了,但那里头一句也没有提过,还有萧承泽这样一出。
不过,万事只要往好处说,总归没错。
千钟规规矩矩先道了句谢恩的话,又一本正经道:“皇上您放心吧,我在庄府吃得特别好。我跟庄大人是御旨赐婚的,他敬着您,自然就待我特别好。您瞧着我气色不好,是这几天在宅子里出不去,实在闷得慌,我爬树折花,一不小心掉进水缸里去了,幸好那天有裕王的人在,一下就把我捞出来了。”
萧承泽听得直想笑。
她那日是怎么浑身透湿的,宫里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口口声声说着没人敢骗皇帝,还一边骗着他,一边绕着弯子地把裕王派人围守庄府的状给告了。
身子不适,都不妨碍她转这一肚子的心眼儿。
“这时节落水,免不得受寒,难怪呢。”萧承泽忍着笑,不接她的话茬,转手取过一只碟子,夹了颗外皮已烤得黢黑的橘子,又在栗子、红枣那些里挑拣了些烤得正好的,一一搁在碟子里,朝她一递,“拿过去慢慢吃吧,暖暖身子。”
萧承泽顾左右言他,摆明就是她这状告得不合时宜了,不罚她,还给赏,千钟忙接下来连声道谢,正要往自己座上返,就见万喜领了两个人来。
后头的那一个,只看个影儿,千钟就认得,是谢宗云。
走在谢宗云前头的那个,千钟一眼与那人对上,立时浑身一绷,慌地一埋头,抱着满当当的碟子,顺着边儿快着步子溜回到庄和初身旁。
不知那人还能不能认出她,但她牢牢记得这副魁梧如山的身板,和鹰隼一样的眉眼。
西凉使臣怎么也搅和到这事儿里来了?
看着人像小耗子一样哧溜哧溜蹿回来,又借着给他看那一碟赏赐的架势向他望来,庄和初伸手过去,在她惊诧间绷紧的手臂上轻拍了拍,顺手拿过颗还有点烫的橘子,气定神闲地为她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