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文天祥自正月二十被扣押到二月初八,十余天里,每天烦闷不已却无法脱身。伯颜派了唆都元帅来陪他,唆都应他的要求送来杜甫诗集给他阅读,带了文人来陪他聊天饮茶,讲诗的品读、作法。文天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忍受。他记挂着风雨飘摇的朝廷,不知道每天发生什么事。
这天天气晴好,早膳后唆都来接他,同他上了一辆轿车,也不说去什么地方,文天祥以为是送回临安。唆都与他扯些闲话,窗帘垂下,不知道走的什么路。张弘毅骑马随行,他腰间空空的。很明显,他的剑没有能要回。车行一个时辰停下,文天祥下车一看是到了北新桥。
北新桥是临安北面运河上的一个渡口集镇。这天集镇上停满了轿车和大轿,码头上聚集万余人,而运河里数百艘大小船只、舳舻相连,正在上客上货。元兵排队上船,秩序井然。有的船是载货的,工人们扛着大包从跳板走上船,跑上跑下,有军官监督。
文天祥和张弘毅茫然地站在路边,那唆都一眨眼就不见了。只有两名元兵不离左右跟随着他们。张弘毅告诉他,唆都跑到元军将领那一堆人里去了。文天祥气愤地说他连招呼也不打就溜了。这时路旁茶馆里走出一人来向他招手,他看到是参知政事家铉翁。家铉翁牵他手进到茶馆,围着一张桌坐的有左丞相吴坚、右丞相贾余庆、同知枢密院事谢堂和同签书枢密院事刘岊。寒暄过后,文天祥问为什么大家在这里。原来这些人是祈请使奉降表去元大都的。他这才知道他被扣押以后临安发生的事情。其中最让他伤心的是皇室投降,另外就是宋军的易帜和他的两万余义军的解散。另外一桌有杨应奎、赵若秀为奉表押玺官,叫过来见了。文天祥看祈请使名单上没有自己,也没有吴坚,吴坚说他是来被差来送行的,但是押了自己来是为什么?文天祥很纳闷。
码头上贡品已经上了船,运贡品的三千宋人也上了船,就有元的官员来请祈请使上船。他们出了茶馆,祈请使的秘书、随从三百余人,也跟了过来。一个元将在码头边招呼宋官员上船。
“祈请使的官员上船了。枢密使贾余庆大人,请上第二条船。”
贾余庆走出行列,他和他的随从上了第二条船。
“同签书枢密院事刘岊大人,请上第三条船。同知枢密院事谢堂大人,请上第四条船。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大人,请上第五条船。”
这些官员和他们的随从都依次上了船。元将继续喊:“左丞相吴坚大人,请上第六条船。”
吴坚惊愕:“我是不上船的。你们安排祈请使去大都奉降表。我非祈请使成员。”
元将说:“这是伯颜丞相的吩咐。请上船。还有右丞相文天祥大人,也请上船。第七条船,都安排好了。”
文天祥抗议道:“吴坚大人与我是来给祈请使送行的,我们是不去的。吴坚大人是左丞相,我却不是右丞相。右丞相陈宜中失踪了,朝廷封我为右丞相,我坚决辞谢。”
“无须多言,请上船。”
元兵上前推他们两人去码头。文天祥反抗,张弘毅保护着他。文天祥的反抗是真的,他要夺元兵的刀自决。那些蛮横不讲理的元兵,抱住他,限制他的活动,但是不敢伤害他。他的抗议不起作用。在一旁的吴坚劝他说,现在都成了囚徒,听人摆布。吵闹无益,不如去了北方再看是如何。说不定祈请一了就可以放归。
文天祥只得安静下来:“吴大人说得有理。我听您的。我知道这是伯颜的诡计。他怕我们这些坚持不投降的人留在这边造成不安定,就把我们送去北方。去就去,不怕。我要同他们皇帝讲道理,不可以灭我朝。我们国民将抗战到底。”
元兵推推搡搡,吴坚和文天祥无奈被胁持上船。文天祥和张弘毅上船后,跟随他的元兵才离开。顺着他们去的方向,文天祥看到远处唆都在遥遥向他挥手。他没有理睬。
祈请使团出发,有元兵上万人押送,船队绵延数里,沿着运河北上。文天祥在船里心中懊恼,他对张弘毅说,他们就这么被劫持了,朝廷的事情不知道如何处置,家中事情没有安排,他的义兵解散以后不知会怎么样。他真的是不该来元营谈判的。
二月初,应该是回暖了,而严寒依然笼罩大地,运河两岸景物荒凉。灰色的天空下,稀疏的枯草在冻结的黄土地上瑟瑟发抖。船队在河里缓缓前行,船上旗帜低垂,两舷站立武士,夹岸有蒙古骑兵随行护送。
心情寂寥,沿岸景物又无可赏,文天祥在船舱内的床榻上拥衾枯坐。他的简单的行装是被扣留期间予他添置的。祈请使们事先得有通知,带有行装及秘书、随从多人,而他是只带有张弘毅,什么行装都没有。他见到,船只停泊时,祈请使不允许上岸,而随从可以上岸自由活动,遇有集镇,还可以去采购土产小吃。
船队从临安北出发,在京杭大运河里向北而去,沿途经过平江、无锡、五牧,无一不是令人伤心的地方。文天祥与张弘毅对景伤情,感叹唏嘘。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被押送去北方,想瞅机会逃跑,可是这几乎不可能。这条船上有8名元兵,分班日夜在船头船舷把守。两岸有元的威武骑兵伴随而行。入夜后,船停泊在无人的荒郊,岸上守卫的元兵燃起的篝火彻夜不熄。
文天祥多次暗地里与张弘毅商讨潜逃的方法。张弘毅经过观察后认为只能在夜晚船停泊之时,从船尾下到水里逃跑。因为离岸不远,张弘毅可以把文天祥拖上岸,然后趁夜色掩护逃走。他们尝试实施计划,不料被元兵觉察,加强了对他们的看守。
二月十八中午,船队抵达京口(今镇江)。船缓缓绕城而过。看着经过战火摧毁的凄凉景象,文天祥指点颓垣残壁与张弘毅说:“我们到了京口,这是运河入长江的地方。从此地过长江就到了江北的瓜州。瓜州以北就是两淮地区。二十年前我与宋珍经过此地,此地十万人家,山川秀丽,民富物丰。运河帆樯林立,长江百舸争流,而今颓败如此,真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令人触目惊心。”
船在北固山下停泊。当时是中午时分,天气又好,风平浪静,船应该不停就直接过江,为什么会靠岸停泊?文天祥纳闷,问船上的元兵也问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停泊待命。
过了一个时辰,船上上来一位军官。他与元兵说了一阵话就钻进舱来见文天祥。他自我介绍是王千户,来带文丞相上岸歇息。他带了文天祥和张弘毅上岸,向城里街上走去,他带来的两名元兵跟随在后。他们走过大街小巷,来到一所院落。主人已经在门前等候。王千户为双方做了介绍,主人名沈颐,是当地士绅。
大家入室,分宾主落座,王千户坐在当中,张弘毅立于文天祥身后。王千户是河北人,三十余岁,心直口快。他说文天祥是宋丞相,很为伯颜丞相器重,要推举与朝廷的,让沈颐善待文天祥。沈颐五十余岁,厚道和善,纳于言辞,仅是唯唯诺诺。不待文天祥问,王千户就说明来沈颐家用意。
“我们祈请使的船队到这京口,本来是要过江北上的,但是镇守瓜州的阿术元帅不同意。阿术元帅说江淮地区许多州县仍为宋之地盘,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和淮西制置使夏贵尚未投降,其势力不可小觑。船队从此经过当以安全为上,所以暂留京口,待安排好以后过江。其他几位大人都已经上岸住下了,文大人就来沈相公家暂住。得要打扰您的清静了。”
沈颐连声说不妨,表示欢迎,又说些贵人光临,蓬荜生辉的话。这样文天祥和张弘毅就在沈颐家住下。两元兵守门,王千户常常来查看。文天祥不能出大门,而张弘毅可以自由出入,上街买酒食用品。
文天祥心急如焚,他告诉张弘毅,如果此地不能逃脱,过了江就只有自杀了事。他们苦苦商议出逃的方法。长江两岸为元军控制,要逃只有走水路去扬州。扬州的李庭芝和姜才在坚守,还是宋军的地盘。走水路就要找船。这事由张弘毅去设法,其他事一步步解决。他们想的是若要逃跑,应该与住户房东和守卫的元兵搞好关系,尽量试图收买他们,不行就灌醉他们,再不行就袭击捆绑他们,看哪一方法行得通。一切要抓紧,说不定哪天来人带走就完了。
张弘毅每天出去沽酒买肉,笼络房东和守卫,和他们关系搞得火热。他也借机到江边找船,熟悉去江边的路径。这天他在街上听来好消息,回来告诉文天祥。
太阳偏西,张弘毅行走在商铺林立的街道中,他一手提着两壶酒,一手提着两个荷叶包裹。他从街上走到长江边转了一圈,看到沿岸停泊着大小船只,江水滚滚东流,波光粼粼。他返身走进一条小街,回到沈颐家。他与守门的两个元兵打招呼。
“王哥、李哥,喝一壶。”他递了一壶酒,一个荷叶包给他们,“这是很好的卤牛肉。”
二元兵喜笑颜开:“怎么又要你破费?”
“说什么呀,哥们,你们对我们很照顾的。”
“那是因为文大人好,你也够朋友。”
“好说。我去伺候文大人吃晚饭。”
二元兵进门边的小屋子里喝酒去了,不管守门的事。时间长了,人都会懈怠的。
院子里的一间卧室里放有两张木床,一张桌子。文天祥穿着百姓常服,坐在桌边写诗。他听到门外张弘毅放重脚步,轻轻咳嗽一声,便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