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到临安,文天祥将义军按照都督府的安排屯营在近郊。刘师勇等八位勇士去都督府报到,张世杰给他们奖赏擢升,让刘师勇官复原职,补充兵员。
文天祥一路冲风冒寒,忧心忡忡地回到临安,见到朝廷风雨飘摇,形势益发严重。难民涌入临安,带来了恐怖的蒙古铁蹄声。临安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一夕数惊,市井萧条,秩序紊乱,士兵横行霸道,地痞流氓更是乘乱劫掠商铺,夤夜入室抢劫,有司不理,官员自顾逃命去了。朝廷大小官员,各谋出路。有的出北门投降元军,有的出南门流亡至南方沿海甚至更远的地方。有的竟暗中指使御史台和谏院弹劾自己,以便削职逃走,这只是想面子好看一点,而有的人更是御史的本章未上,他们等不及已先逃跑。
时逢末世,天怒人怨,大家寻找可以归罪、发泄怨气的对象。见到文天祥军队从平江撤回进入临安,就纷纷指责他弃守平江,危及行在,卑鄙可耻。文天祥无奈只得将中书省、枢密院命令他立即回师救援独松关的“朝廷四书,政府六诏”张贴于朝天门。民众知道真相后怨言才平息。
腊月二十八这天,除夕之前,在和平时期应该是早半个月前就非常喜庆热闹的了,可是现在全城一片冷清、凄惨。冬雪纷飞,寒风刺骨,道路泥泞,没有人去欣赏西湖的雪景,更没有人说“瑞雪兆丰年”,因为人们都绝望了。看着路旁冻死的难民尸骨无人收,人们想到自己可能遭受同样的命运打击,谁也没有心情迎接新年。
皇宫金殿上,太皇太后谢道清带着恭帝登上龙位,群臣朝贺的声音稀稀拉拉,萎靡不振。当值太监宣告叫大臣有事奏上,群臣有的耷拉脑袋,有的左顾右盼。
太皇太后气愤地点名:“临安府。”
知临安府贾余庆出班回答:“臣贾余庆在。”
“留梦炎的下落查清了吗?”
“回太皇太后,已经查实,留梦炎丞相确实去了蒙古大营,有人见到他与蒙古左相伯颜在一起。”
“这个无耻奸贼,下令抓捕他的家眷。”
“回太皇太后知道,据留梦炎的左邻右舍说,前一个月留梦炎就暗地将其家眷送回了老家。他孤身一人留在临安,夤夜出走,无人知晓。”
“派人到他老家去抓捕他的家眷。以后他的子孙永不录用。另外,查封他行在的宅院。”
“他的宅院已经是空空如也。”
“那也要查封。”
“是。”贾余庆停了一会说,“自独松关失陷后,四周守城的将士有的望风而降,有的闻风弃守,使得临安门户洞开,形势危险。大臣中不告而别的大有人在,留梦炎只是其中地位最高的。如不想法安定人心,国事将不可为。”
太皇太后听了又惊又怒,严厉谴责这些不忠之臣说:“守土将士弃城逃遁,朝内大臣有的也不见了踪影。我大宋朝建国三百余年来,对士大夫从来以礼相待。现在我与继位的新君遭蒙多难,你们这些大小臣子不见有一人一语号召救国。内有官僚叛离,外有郡守、县令弃印丢城,耳目之司不能为我纠击,二三执政又不能倡率群工,竟然内外合谋,接踵宵遁。平日读圣贤书,所许谓何!却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何以见先帝!”
谢道清的话既是谴责也是哀鸣,虽然老妇人气息不足,在寂静的大殿里却显得非常清晰,声声入耳。那些贪生怕死逃跑了的、投降了的官员听不到这些责骂,而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不离不弃的大臣们替人受过,虽然内心无愧,也是难受。他们不是为自己难受,是同情这白发苍苍的太皇太后。
丞相陈宜中出班说:“太皇太后息怒。时局危在旦夕,群臣身居重位,不能与朝廷分忧,感到无地自容,受训斥亦是应该。现在形势更为危急。西面独松关已失守,临安之门户大开。东面敌将董文炳进师于海渚。北面伯颜与阿塔海已经进占无锡。敌军呈钳形攻势,水陆并进。行在已经兵临城下,当思御敌之策。”
谢道清冷冷地说:“有何御敌良策,卿等议来。”
文天祥出班陈说了汉唐灭亡原因,乃是朝廷昏庸,官吏腐败。进而他直言不讳地说到现状——宋室不纳忠言,任用贾似道之类奸佞,所以形成如今局面。
“卿可谓博学卓识,所言俱是治国良策,而眼前所需乃解燃眉之急的良方。”谢道清打断他的话。
文天祥继续奏道:“是,是,臣正说到这点。时局纵然堪忧,亦非山穷水尽。扬州李庭芝、姜才犹在坚守,尚有十万兵。闽、广全域安然无恙,犹有广大活动余地。张世杰将军有官军十万在此,臣亦有两万勤王之师,江淮闵广诸路兵力共有四十万。臣以为只要坚守行在,坚城壁垒,与敌血战,万一得捷,则命淮师以截敌后,国事犹可为也。事非经过方知可为不可为。裹足不前永远不得成功。”
礼部侍郎陆秀夫附和文天祥道:“与其坐以待困,曷若背城借一!万有一幸,则人心贾勇!且敌非必真多智力,不过乘胜长驱。若以迎头痛击,沮丧其气,则我军与敌军,壮弱即异矣。”
他们二人说得慷慨激昂,声音在大殿消失,激不起一点反应。群臣心中明白,文天祥的义军只是乌合之众,未经过战阵。张世杰自焦山之败,不复能军。抗击敌军无异于以卵击石。文天祥与陆秀夫的慷慨激昂无非是书生意气而已。
见大家不言语,陆秀夫转过来对张世杰说:“宋家天下被人破坏了,今无策可支。愿太尉无奈收拾残兵出关一战,大家死休报国足矣!”
陈宜中颇不耐烦地说:“陆大人此言差矣。现在谈的是如何拯救危局,并非如何拼死。徒逞匹夫之勇,于事无补。”
谢道清点着陈宜中说:“陈爱卿,汝有何计可施?”
陈宜中说:“王事务宜持重,当深思熟虑,想出万全之策。我朝多次求与北朝议和,遭到拒绝,未能谈成。”
谢道清说:“汝可将与北朝求议和之事讲与大家知道。”
陈宜中清了清嗓子,沉重地说:“北朝左丞相伯颜攻陷常州,野蛮屠城后进据无锡。我派将作监柳岳等人奉皇上及太皇太后书去见伯颜商谈和议。柳岳善言说尽,哀求元军班师,保证每年进奉修好,见伯颜执意不允议和,悲愤情急,垂泣而言曰,‘太皇太后年高,嗣君幼冲,且在衰绖中。自古礼不伐丧,望哀恕班师,敢不每年进奉修好。’伯颜曰,‘吾主上即位之初,奉国书修好,汝国执我行人一十六年,所以兴师问罪。’柳岳辩解说,‘那件事朝廷并不知晓,皆奸臣贾似道欺上瞒下,失信误国耳。’伯颜又说,‘去岁又无故杀害廉奉使等,谁之过欤?’柳岳说,‘贵方廉奉使有五百兵随从,来至独松关。守将张濡不知道是使者,以为是敌方犯关乃误杀之,非有意而为。’伯颜态度横蛮地说,‘闲言休说,如欲我师不进,将效钱王纳土乎?李主出降乎?尔宋昔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亦失于小儿之手,盖天道也,不必多言。’柳岳仍然顿首哭泣不已,被伯颜遣囊加歹同返临安。
“伯颜占据平江后,我又派尚书夏士林、侍郎吕师孟、宗正少卿陆秀夫与囊加歹带议和书去见伯颜,请尊世祖为伯父,而世修子侄之礼,且约岁币银二十五万两,帛二十五万匹。伯颜不答应,又称侄孙,伯颜依然不从。其意在要我纳土出降,亡我社稷。”
陈宜中转而言道:“如若和议能成尚可苟且偷生,投降则永远不能再见天日,万万不可。而欲守城死战,兵微将寡,只恐遭常州厄运,生灵涂炭。愚意以为不得已只能迁都以避。”
迁都事体重大,陈宜中顿了一顿,让众人有点思考的时间。见群臣互相观望,有的颔首,有的摇头,他接着说,“迁都是政权迁移,历朝颇多。西周后有东周,西汉后有东汉,西晋后有东晋,都是迁都后延祚中兴。迁都可以远避敌军锋芒,择一山川形胜,易守难攻之地再建行在,以积蓄力量,伺机反攻。迁都有民心跟随,无另立王朝之虞。迁都之后,让出大片地方,敌军占据须分兵把守,必然削弱进攻兵力,待其疲惫而歼灭之。望太皇太后能下决心。”
陈宜中说得辛苦,可是太皇太后拒绝了他的提议:“陈爱卿,哀家知道国事危急,守土将士投降,朝内大臣出走,而你老母病重,你请假探视后即返阙下,足见你忠心耿耿。卿是哀家倚重之人,可是这迁都一议,事体重大,还须考虑。众卿有何意见可以畅所欲言。”
吴坚首先提出不赞成说:“迁都如此重大的事情,不知道陈大人是如何想出来的。社稷搬迁有多少重宝文书要奉载迁移,图书文档、牌位卤簿,十分沉重,无足够车辆牲畜载运。迁都,要走的人太多,宫廷之人、百官家眷,一时哪里征用许多车马?百姓故土难离,引起混乱谁来收拾?如果效法刘皇叔携带百姓,路上浩浩****,行进缓慢,则敌军很容易追上。”
张世杰不赞成死守孤城,同意迁都。他说临安已经是无险可守,先前城市被围困已是教训惨痛,城破之后更是玉石俱焚。迁都可以保存社稷。路上如敌军追上,吾有大军可以断后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