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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梁远照(第4页)

拖着鼻涕、头上沾着草泥、衣服不是长得拖地就是短得露出肚脐眼、衫袖口结了厚厚一层硬壳,是擦鼻涕擦的。五婶指望跃豆能带这三个孩子,她忍住厌恶,给最小那个揩鼻涕,黏糊糊滑溜溜冰凉凉的鼻涕让她恶心,她闭着眼,把这摊鼻涕从孩子脸上揩下来,再擦到草堆上。

五婶冷眼望了,一句话不讲。

米豆真仁义,跃豆不带孩子他来带,他才七八岁,他不停地给三个孩子揩鼻涕,食指和拇指捏着鼻涕使劲甩,甩不掉就蹭到台阶棱或者灶间的柴草上,他不怕龌,他自己也是龌兮兮的。他对陌生的一切安之若素,客家话听不懂,他乖,仿佛听懂了。

当地吃萝卜腩——一大镬水,萝卜整条放入,加几大勺粗盐,烧一蔸树根熬它,熬个三日三夜,熬到一镬清水变成半镬黑水,萝卜呢,成了烂烂的棕黑色,捞起放入瓦缸,吃饭时用筷子夹出半截。熬出的黑水用来当酱油,炒菜时放一点,菜虽有了咸味,颜色却是暗黑的。

米豆至诚欢喜。

极稀的粥,日日餐餐黑乎乎萝卜腩。晚饭倒是有米饭,但那米饭也不是煲的饭,叫捞饭。连水带米一大锅煮开,再使一只竹筲,半熟的米捞到一只小木盆盖上盖,如此焖熟。米汤呢,喂猪。晚饭的菜总是葱,葱可不是调料,它是自己炒成一大碟,一人搛一筷就光了。有新鲜木薯,生产队分的,春一讲,新鲜木薯剥皮切成片,用猪油炒,特别好吃。盼了几日终于知道,五婶不让炒木薯片,要晒干放住,先不吃。

有日晏昼家中无人,春一领跃豆去储物屋拿东西,只见大大细细坛坛罐罐铺一地,她闻到一阵熟悉的咸萝卜干的香味,循味揭开一只细瓦罐,果真是。她不停吸鼻子。春一站了一时,确认她有处理两根咸萝卜干的权力,就挖出两根,去灶间舀了小半勺水缸水洗过,让跃豆空口当零食吃了。

米豆从不惦记回圭宁,不惦记上学。

唯她无比饥渴,不可遏止地要翻过一面山坡去眺望小学校,学校上课的钟声(是挂在屋梁的一截锄头)一响,她就会一路奔跑,一直跑到别人的教室门口。她从自己家带了一支铅笔和一只本子,米豆什么都没有带,他七八岁了,除了她教给他的那只“的”,似乎不认识别的字。

想起这个,她想找一本书来考考他,却没找到。

用带来的铅笔写了信,寄给母亲大人梁远照,问何时能回去上学,再晚功课就赶不上了。之后日日等回信,一直等,如此半年。

以为永生不能再上学,以为吃一根咸萝卜干都将是一种奢望。她总是听闻自己身体里断裂的声音咔嚓咔嚓响。在老家的葱与黑色萝卜腩的气息中。

那绝望的声音绵延了许多年。

有一种说法是:远照再嫁了,两个孩子理所当然归李家养,自然不会有人让姐弟回去了。前面一句春一不会说,后面这句,春一是确凿讲过的。看她日日等信,她不忍。

除了打柴掹草、擦鼻涕、吃萝卜腩,她再也想不出米豆的任何事情。没人想到他应该上学,他不惦记,仿佛安稳,从未听他念叨圭宁和妈妈。

他也不生病,跃豆却生病了。

发烧,全身都是软的,头昏,嗓子和胸口都像着了火,辣辣地痛,却又感到冷。她做梦,梦见一只古怪的石狮子,在梦中眼泪滚下来,冒着烟。还好米豆知道叫来五叔,五婶捣烂葱姜做了一碗热粥,她咽下去又呕出来……病好了,人变得古怪,仿佛对一切视而不见,整日不作声,也不干活,无论打柴还是带孩子。自己发着呆,到了吃饭时间,就站到灶间门口,一碟葱,或者一碗包菜放到饭桌上了,就自己盛饭,然后夹一筷子菜,捧到睡觉的屋里独己吃。

安陆山区对跃豆是一场噩梦,对米豆不是。

他也浑身龌兮兮,但不是因绝望而龌,他龌得自在,没人嫌他龌,他自己也不嫌自己龌,有时忽然见他是笑的,但不知他为何笑。总之他是一点都不委屈的。跃豆一向爱干净,现在比他龌,她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就让它结,梳不通就不梳。她也不洗澡,衣服呢,有两月没换过了。

她是打算死了就算了,她的龌是自暴自弃,米豆是自在。

薯菇子:马铃薯。

——《李跃豆词典》

半年之后,姐弟俩回到母亲身边,在县城上学。她记得米豆吃饭的样子,灶间的一张矮饭桌上,他低着头,飞快地搛菜,一碟苦麦菜,他搛了一筷放入嘴,正要嚼,萧继父就开始发话,他喜欢饭桌教子:“搛菜呢,只夹自己面前的,无要搛别人面前的,无要乱翻菜。”

继父换上一口正宗广东话,神情威严。

远照配合着:“米豆,听你萧叔讲话。”米豆就含住嘴里的青菜,等萧继父讲完才小心嚼动。继父却又问起算数题,灾难再次在饭桌上到来:17+18,27+48,29+35,他三四年级甚至五年级了,早早就越过两位数进位的加法,但他硬是被卡住了。人木了一时,眼看他嘴角下撇,眼里含了一泡泪……他本来能算出的,但一嘴饭菜,又众目睽睽,他蒙得很。

跃豆有一点愧疚,因她占据了缝纫机的背面,那是家中唯一像桌子的地方。她在那上头做作业,而米豆,不知他在哪,也从未见他做过功课。

那房间的窗口朝向公路,是公路拐弯处。拐弯,且上坡,所有汽车经过都要大按喇叭,卡车轮胎碾压路上的砂石子,重浊的嘎嘎声灌入房间,直灌到床。两张床摆成直角,空当处两条凳,拡两只糙板木箱,没有桌台,有张椅,是公家的,漆成酱油似的檀褐色,椅背有号码。

缝纫机是重要家具,它缝补衣服时固然重要,但不缝衣时更重要,因机头一翻,面板变成平的,正好是张桌子。跃豆日日在缝纫机上写字,做作业和记日记。她还在上面写过一篇论文呢,关于化学元素的量变和质变,还做过一把游标卡尺和一个原子模型,一概在此。但她没见过米豆,也没见过大海在这张“桌子”前坐过一秒钟。

她不知道米豆这时在哪里。

那间朝向公路的房间,两张床顶成直角,床底下摆着各自的解放鞋,鞋面鞋肚一层灰尘。跃豆比米豆更爱赤脚,那张医院子弟的合影,仅她一人光着脚丫,照片上也有米豆,他排在倒数第二,头歪着,脸比他小时候的照片尖多了,他的脸越来越尖。他的衣服是谁洗的呢?估计是他自己,你没有帮过他,你只帮家里洗过蚊帐被铺。冬天撤下蚊帐春夏撤下厚被,一概是她帮手洗晒。蚊帐被套装入桶,拿到河边,卷起裤腿下河,捧起这一篰织物向河里一抛,流水不断流过,在水里**几下就**净了。

她不记得和米豆一起洗过衣被,一次都没有。蚊帐被套要两个人同时拧,一人一头反向使力,两头的水挤到中间。对面那头次次都是母亲。她也想不起米豆做过别的:破柴、择菜、洗碗、扫地……他是一个被忽略的人,一个影子,一个吃饭时在饭桌上含着菜的影子,若非他跟一道两位数的算术题在一起,他是模糊发虚无法对焦的。

四五年就过去了。她高中毕业下乡插队。此后绝少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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