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面实在窄,跟医院不能比,不过银纸至重要。圭宁街放一只节育环收二十元,到了湛江,就收它八十元,天经地义地多几倍。刮一只宫,圭宁一百二,湛江呢,三百,五百,八百!有的本来就系做鸡的,她极度蔑视鸡婆,她傲岸地抬起下巴,报出一个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的价钱。
六十五岁只身闯**广东,儿子儿媳孙女通通留守,她有气概,犀利,威势。下班了,她在诊所后间用电饭锅煮饭炒菜,猪肝瘦肉排骨,她要让自己有营养。她发胖了,这个无所谓,她挣到了钱。湛江很不错,有大海,以她文艺青年的情怀,大海永远是诗意的发源地。她让海宝来**,母子俩去了湖光岩,海宝帮她在诊所拍了照。其中一张,她穿着短袖的白大褂坐在诊所的桌子跟前,一只手肘架在台面上,眼睛直视镜头,她勇往直前的勇气远远超过了儿女。
起屋的银钱白花花的巨款从东边到西边,滴水穿石来到圭宁小城。从海边的湛江沿着公路……所谓一己之力,指的就是它。
(你的源泉来自)“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行。”这首《梭罗河》远照能从头唱到尾。新屋就是她的梭罗河,是源源不息的幸福源泉。
新屋四面白石灰墙,地上铺了四四方方大地砖,海宝每日拖地纤尘不染,它锃锃亮着,比应有的亮度更光亮。每层楼的灯都安妥了,是普通的灯管,整楼一色同款的灯管,一气买了二十只,安在每个房间、每层楼梯的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线上。电线路在屋里行明线,没有一条电线要凿开墙壁的内脏埋线的,条条都光明正大行在墙面上。比起那些丑陋的凿开又小心抹盖上、隐藏了无数机关的墙壁更加光明磊落,更有气派、更通透。只是海宝,每每羡慕那些雕琢设计,觉得那更高级富丽。这个七线城市,人人都是这种眼光。电视上的装修装饰,电视上那些材质、那些线条、那些家具、那些颜色,那所有在小镇小城尚未出现、必将由电视繁衍出来的,所有的一切,县城的老少男女都是羡慕的。
看呐灯管——无论客厅卧室厨房厕所,一概是高高顶上一根灯管,虽然仅一根灯管,夜里也是满室亮堂堂的。楼梯灯,每层都有两只开关,上一层,关掉一层,或者落一层,关掉一层。随时开又随时关。灯光柔和,日光一样明亮饱满。门还没有安上,不安门亦是好的,日光从大大的窗户照入,再从无门的门框涌入,一直流泻至楼梯——白日就无使开灯了。通宅上下,一片光明正大,人世就是这样的得意。卫生间,一对铁灰色的水管和白色塑料管,冷水管和热水管,它们像难兄难弟,没有遮拦,没有庇护,凛然在雪白的瓷砖上,有一种工业的原始感。美学上强于浮华。镜子还没有,暂且放一面巴掌大的梳头镜,用塑料绳挂在墙上,洗发剂洗衣粉,也贴墙根放在了地上。
幸福的源泉像花照着她。她喜悦地与女儿讲:“我现时住得几舒服的,心乐,安逸,无使同那只恶人吵,无使着狗吠,几好,几钟意的。”
二楼用作客厅,小间做厨房。橱柜是新的,厨具是旧的,高压锅电饭锅,铝锅炒菜锅。还有那只消毒柜,纵然使了十几二十年也仍旧不坏。无论新旧,整幢楼整只厨房,一律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生长出来,它们贴心贴肺,无一不顺从。她心中的闷气就疏通了,重回主宰一切的高度。她最喜欢讲的词就是,主宰。
(往时的衣柜)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她就是穿这件衫,布满星星点点枣红色的厚厚的米灰色布衣,下摆明显大,收腰之后有一个渐渐向外的弧形,宽松,容得下作为胎儿状态的你……
出生之前的记忆完全没有,据说她整日开会,挺着大肚子,去医院的会议厅,去西门口的工会,那些发言、口号、灯光、人群,它们晃动着肯定已经潜伏在母亲大人的羊水里……开什么会呢?批斗会。批谁呢?不记得了。她很平静。看上去,她要么是忘了,要么心中从不装不好的事情。
她的房间在第三层,墙壁明亮,衬出家具暗旧,陈年油漆陈年木纹陈年的节疤。家具谁都不搭谁,它们三三两两从各个年代聚集于此——
沙街时期的方木凳、旧医院时期的两屉桌、保健站时期的木衣柜。衣柜虽是双开门,却只有半人高,衣服断然挂不了。这只衣柜跃豆认识,是从前家里最像样的家具,柜面用了暗红色油漆,就是这层油漆,比起别的光板家具多了层薄薄的贵气。
横隔板隔起,分出两层,上头一层放全家的毛衣,每人一件,冷天日日都是它。到了换季,拆了用滚水渌(就举着双手,拆落的毛线一圈一圈缠在她的手上,她像木桩一样乖)。下底一层放厚衫,最下底压着母亲大人年轻时的衣服。
比起跃豆的70年代,母亲大人的50年代要好看得多,花色样式,样样胜出。衣柜里母亲大人的衣服,她钟意的有两件,冬天那件厚衫,领不是一字领,是张开的,似树叶有弧度,两片叶子妥帖地托住脸,衫袋还压了一溜镶边。衣料也不是平的,有凹凸,米灰的底分布着凸出来的枣红颜色的小方块。20世纪70年代的女孩缺乏见识,从未见过这种衣料,花生大小的枣红色隐藏在米灰色中,一种衣料里隐藏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枣红色的,隐约露出星星点点,一个是广大的米灰色的世界。无比神奇。
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就穿过了,怪不得这样亲。
女儿比母亲矮,孕期营养不良是肯定的,婴儿期在母背上去大炼钢铁。有关过往、大炼钢铁、“文革”,有关外公、父亲的历史,远照向来隐而不谈,讲出的,必不会惹祸上身。
远照总能审时度势地,时时追随时代脚步。那一年,她偷偷在跃豆上大学的被袋里塞入一本《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女儿不愿带,母亲却意志更坚定,一定要塞入。
跃豆还翻出过一件短袖夏衫,颜色特别,一种淡淡的豆青色。
关于颜色,她实在浅陋,只约略知道豆青色近之。后来读了书,又觉得可以仿效《尔雅》里的“窃蓝”,偷窃的窃,此处意即浅淡(查《康熙字典》及《现代汉语大词典》),窃蓝就是浅蓝,那她的豆青可否称为窃青?按照古代的色谱,有一种叫作天邈的颜色也接近那件短袖夏衫。就是天青色,在上古叫天邈,不过邈是浅蓝色,跟她的豆青或窃青并非同一色系。只有某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沾得上边。
新楼配上旧家具,像是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混搭陈列。作为已然逝去的旧时代遗物,无论是20世纪60年代还是70年代80年代,它们共有同一种气质,老旧却不自弃,理应消失却仍旧在。
你很难在别处见到它们。同时代的家具早已灰飞烟灭。
(往时的男朋友)她的衣柜是20世纪80年代在南宁买的。落伍的20世纪70年代(家里那只)和80年代(自己买的那只),两只衣柜一高一矮挨着。她那只立柜仅70公分宽,开门镶着狭长的穿衣镜,足够她从头照到脚。
她有将近三十年没注意它了。看而不见。那个遥远的、摇摇摆摆、脑子里满是糨糊的自己早已被她抛弃。
那几年是在南宁东葛路的宿舍,她从未觉得这只衣柜有何特别之处,时间赋予它一种光,一瞬间携带了整整一条街道(还不止)。一个大下坡,密密的街道树,既非芒果亦非菠萝更不是龙眼,南宁的树永远枝叶繁密。骑着自行车从繁密的叶间望见一只衣柜的下半部,于是下车入店。
挑中它是因为它窄,因为它虽窄却有落地穿衣镜。独身生活使你永远排除需要另一个人分担或分享生活的可能,包括扛一只衣柜上四楼。你已经不记得家具店是否可以送货,假如不送货,你也已经忘记到底是请谁帮忙扛衣柜上四楼的。那时候你刚认识汪策宁(似乎也并不是,是刚刚熟起来,是他第一次到你宿舍),他问:“为什么要买这么窄小的衣柜呢?”
“衣柜太大抬不动呀!”
他笑起来问:“那这只衣柜你一个人能扛吗?”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常常坐在衣柜旁的藤椅上,穿衣镜映照着他的侧面。他五岁时随父母从上海来支援广西,在你眼中辉煌繁华的首府城市在他那里是个惨兮兮的小镇子,“下了火车到处都是黑的”。年轻时跃豆喜欢听人口出狂言,仿佛口出狂言的人天然占有了狂言所象征的高度。他居然认为北京是很土的,是一个大农村,香港呢,香港不过是一个自由市场、杂货铺,只有上海,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城市。
那些话震得她晕头转向。
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无所不知。果然他伯父是《辞海》编委,父亲曾留学德国是心脑血管专家,母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曾祖父的岳父是中国第一代传教士。他本人,两岁时背诵《圣经》得过奖。他还会搞怪,会用三种不同的方式唱儿歌《戴花要戴大红花》,他还会躲到床底下装鬼吓唬她,他知道一切事情甚至也识买菜,知道挑什么样的肉与何种蘑菇,知道把肉一份份分好放到冰箱里冷冻。
她思来想去,不知自己有何长处值得他说他非常爱自己。
想起广州的光孝寺,这个缘分也是有些奇怪。她和汪策宁同时入职电影厂文学部,去广州业务观影,两人同去光孝寺。她问他,佛教高级还是基督教高级(那时泽鲜入了佛门,她说佛教是所有宗教里最高级的,故跃豆有此一问),对一个两岁背诵《圣经》获奖的人他当然不会有第二种答案。设若,同来光孝寺的不是汪策宁而是泽鲜,也许她会就此开始打坐,而不是二十多年后到云南滇中才开始。若20世纪80年代开始打坐,至少会放下许多执念吧。那么多糊涂的念头那么多的傻事那么多的狼狈不堪那么多的客尘烦恼,这些,大概会少很多。
甚至跟他学会了打麻将,真是始料未及。
她向来认为打麻将是件庸俗之事,但他说是高级娱乐,胡适林语堂也打麻将呢(谁知道真假,他说得言之凿凿)。两人骑车上坡到刊物的蒋编辑家里,蒋编辑的夫人也是上海人。吃到蒋夫人做的一碗阳春面,跃豆顿时就被上海人征服了,因她从来不知道一点酱油一点葱花就能做成这么好吃的面。然后坐下来他告诉她麻将规矩。紧接着省刊还组织去了一趟猫儿山,上厕所时专管报告文学的女编辑突然问她一个极其隐私的问题,关于性欲。两人算不上熟,仅仅是认识,她高大壮硕四处无人神情略有紧张,直到三十年后跃豆才反应过来,她很有可能是性向少数者吗?她明月般的圆脸盘有半边是红的另半边是白的,跃豆无辜地盯着那半边红色看,然后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此外还记得猫儿山山头有一大块光溜溜的巨大石头,此外,再无别的记忆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