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雨扑面而来,他自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勇气,迎接它就是了;当风雨骤然而去、斜阳相迎时,他也没有得意忘形,暗自庆幸。阴晴晦明,进退得失,皆不足道。他已超然于外部影响之上,宠辱不惊——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要忽略了这个“归”字。苏轼能够自适旷达、超然物外,全在于他的心有归处。他所“归”之处,不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不是他的家乡眉州,而是一个能够安放他心灵的精神家园。
在黄州,苏轼完成了精神的突围,艺术才情也得到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定风波》只是前奏,真正的千古杰作正在向我们走来,那就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
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词一开篇,铺设了一个无始无终的宏大时空,然后又将视点浓缩在三国赤壁这一特定历史事件上。大江千年如一日,惊涛拍岸,而多少英雄豪杰正如这江中沙砾一样,被时光之洪流无情淘汰淹没。
你看啊,那少年英雄——在赤壁大战中娴雅而又有韬略的周公瑾,何等风流!而自己,年过半百,早生华发却被贬此地,功业无成。但是,以整个宇宙时空为背景,昔日的周瑜和今日的自己,又有何差别?都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都会被淹没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英雄如彼,平凡如我,在宇宙面前皆是微尘一粒,如此看来,人生一场大梦,我又何须悲伤,你又何须得意呢?永恒的,只有这江水,这明月。一尊还酹江月,是对宇宙的敬畏。
人生如梦的悲凉之下,我分明感到了一种悲壮。如果你从中读到的只是虚无和消极,那是你没有读懂苏轼。他只是想借此在逆境中不被失意和苦难所征服,而以一种齐万物、等荣辱的宏大宇宙视角,让自己始终保持旷达乐观的胸襟。唯如此,人才能自个成全自个。这种对生命的信念和理想,才是他留给我们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
在《前赤壁赋》中,他用散文的形式,将这一思想写得题无剩义。从游赏之乐,到人生不永之悲,到旷达解脱之乐,一步步走来,在江山明月的映照下,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困境中浴火重生的火凤凰,努力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的不屈模样!在《后赤壁赋》中,他进一步飞升,以一种空灵奇幻的神思妙想,将物我一体的独立自由精神展现得精妙绝伦,一个至人神人正从庄子的时空里迎面向我们走来,而他不过是苏轼的精神化身。
用高蹈的精神来审视这个多情的人世,你会变得格外欣喜。在黄州经过了三年多的修行,他已经学会了用欣喜和新奇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从每一样最普通、最细小的事物中发现无尽的乐趣。快哉亭登高远眺,他胸中鼓**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承天寺夜里睡不着,他和张怀民两个闲人夜游,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的常人所不能见的异样之美。这个江山风月的闲主人,目之所遇,耳之所触,无不是诗,无不是自然的恩赐:
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是一个仲春之夜,苏轼夜过酒家,饮酒而醉,策马至溪桥,醉眼中见到蕲水(在黄州附近)岸边,有一片美丽的芳草,在月光水波的映照下分外可爱。词人再也不愿前行,一行字句在心中隐隐现出:“我欲醉眠芳草”,远离那污浊的、熙熙攘攘的尘世,而与芳草联为一体。
半醒半醉之中,醉意弥漫内心深处,一串串美景络绎奔来。你看,那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旷野中的蕲水,你看,那袅娜的云彩,似乎舞蹈在夜空中。我的玉骢马不肯渡河,大概是由于“障泥未解”吧!那么,索性醉眠芳草,真正是陶陶乐取天真,瞬间的心灵自由,让这个醉态的诗人可爱极了,诗意极了。
其实,真正不肯渡河的不是马儿,是我妙赏自然的一颗玲珑心。因为珍爱那美妙的一溪风月,又怎能让马儿踏碎这如同美玉琼瑶的蕲水,索性解鞍欹枕,醉眠在这绿杨桥下,在锵然的流水声中入睡,一直到啼鸟将我唤醒——在这美妙的春晓。
好个任性洒脱的苏东坡呀!
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元丰五年(1082)三月,他去游观距黄州不远的蕲水县清泉寺。他一路饱览青山绿水,这时,一条小小河流——兰溪(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洗笔泉临其上),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注意到,这条平凡的溪水,正西向流淌着,与自古东流相背的自然现象,无意间又触发了他的诗思。
他伫立于焕发着清新气息的兰草溪畔,心有所动。小小兰草,终日被溪水所浸泡、冲洗,并没有消失、灭亡,而是顽强生长,愈显勃勃生机。青青的松树中间,沙子铺成的小路,洁净无泥,安谧自得的样子。一动一静的映衬中,忽闻“萧萧暮雨子规啼”,明朗的情境中又忽添阴郁,萧萧暮雨之景与频送春归的杜鹃啼声仿佛来得不和谐,却正是生活的真实展现——生活本是动静交融、悲喜相续呀!
目送那西去的兰溪,他精神又豁然明亮起来,忍不住高唱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流水东逝,总给人一种颓唐、衰老之感;此刻西流之兰溪,朝气勃勃,成为焕发青春生命、对命运作勇敢抗争之精神的象征。无知之溪水尚如此,何况有知有灵的人呢?所以,人啊,要永远保持年轻的心态与勇气,使生命更加充实而富有光彩。休将白发唱黄鸡!黄鸡晨鸣,白日暮没,一鸣一没之间,时光迅失,朱颜不再,但他却一腔热情劝告世人,只要心不死、精神长存,一切皆有可能。
黄州的磨难,给了他丰富的心灵,给了他自省的理性,给了他成长。而这一切,将成为他继续面对人生风雨阴晴的精神食粮。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之旅上,因为这次修行,他已经不惧将来,不畏过往。不管扑面而来的是极致的荣华还是极致的苍凉,他将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