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他就这样执意沉溺于感情世界中,不肯醒来。一卷《小山词》,写的尽是情的悲欢离合。这是他的痴绝,也是他的伤口。他不愿意掩藏自己的伤口,总是一次次执着地将它撕开,将它**,仿佛那样才能提醒,他还没有麻木。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从来就不是这个拥有赤子之心之人的做派。
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他的执着、沉溺,一种心甘情愿的沦陷。
词的上片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无非是说,飘零的秋勾起思人的愁,只是数着那云儿一片片地飞,数着那雁儿一只一只地过,远方的人啊,依旧音讯全无。就算是要寄个书信,又能寄到哪里去?下片就有了小晏的个性色彩了。泪弹不尽是吗?就砚承泪,就泪研墨,就墨作书。伤心的人自顾自地说些伤心的话,只至“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行客没有捎来一点音讯,自己寄信也是“何处寄书得”,根本就没有地方寄,根本也不可能会收到,但这又何妨?还是认认真真地难过,认认真真地想念着一个人,就像她不曾离开过,就像她能够收得到,就像她一直在感知。为自己营造着一个梦境,就墨作书,直到红笺无色。你有回应也罢,没回应也罢,从来都不曾漫不经心过,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姿态,怎能不是痴?怎么不是绝?怎么能不疲惫?这份执着,这种不肯自欺的自我沦陷,不正是晏小山的痴么?
让人说什么好呢?
只因为他是一个长不大的赤子,怀抱着清凉的梦想,不肯醒来。就这样,活在自己营造的童话世界里,把玩着自己的伤口,做一个寂寞孤独的爱的精灵,哪怕,一无所有。所谓的命运,只不过是自己执意沉溺的结果。
三前尘如梦
高贵的终将卑微,繁华的终将衰歇,积聚的终将离散,人世就是这样无常。
小晏是真正经历过繁华的人,从富贵骄人的相国公子到落拓潦倒泯然众人,他应该比谁都能体会到这种人世无常、命运空幻之感。这种无常之感、命运之叹,在他写情的小词中也一样体现出来了。
越迈向迟暮,他越爱回忆。也许年轻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忆的,喜欢回忆的人都已经老了,或是心境苍老了,老得必须靠回忆来缅怀一些东西,祭奠一些东西,埋葬一些东西。
他的词作中,越来越多的过去时,也越来越爱做梦了。
晚年他将自己的词作整理成集,并自作序云: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苹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如梦如幻,如昨梦前尘的往事,在他的词里一一回放。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写风流云散的歌女“苹”。他又做梦了,酒醒后,不知是梦还是真。无聊地推开窗,陈年旧恨扑面而来,和着窗外的小雨,有些凉。
花在落,人在花下独立。雨在漂,燕子双双飞过。两个独立的画面,就这样置于眼前,显得有些神秘,飘忽。等着你调动生命中的所有经验,与它对话,与它交流。
他又在回忆了。记得初见小苹时的模样,薄薄罗衫上两重心字,像是一种奇妙的暗示或诉说。生命里那么多人来人往,可他永远记得的是初见小苹时的样子。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那时心灵饱满而喜悦,成为一辈子都抹不去的心灵印记,总在某个春末或秋初,某个黄昏或月起的时候泛起,给人以抚慰。生命中的这点最初和最真,最珍贵。琵琶弦上,声声掩抑说的都是相思,一直说到今。只是,明月依旧,而人难长久,情更难留得住,当时一轮明月,照着今人也照着旧人,你在冷暖时空里渐行渐远,我在暮春的月夜里对月徘徊。
逝去的已逝去,永难再回。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又在回忆了,又在回忆中和她们相见了。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彩袖状人之美,玉钟见酒之奢,殷勤见情之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极言舞筵之盛。不断起舞,直到笼罩着杨柳阴的高楼上的月亮都低沉了。不断歌唱,直到画着桃花的扇子底下回**的歌声都消失了。当年的盛筵似乎还未结束,离歌已然响起。
相思太深,以至“几回魂梦与君同”了,本来是梦,却像真实发生的一般。真的见面了,却反而疑惑起来,拿起灯来仔细照了又照,才知道这重逢是真而不是梦。本来是真的,因为极喜转而极悲,感觉像是在梦中一样。梦与真的两度错违,却写出了痴情深重,相逢之不易,正如杜甫的那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种似梦似真、真幻不分的相逢,像极了难以预料的人生起伏和无常。
有人说,这首词同小晏其他的词一样,回忆的是已逝的情事,而词中的“人”,就是指碧玉、红琼类的歌儿舞女。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但我总觉得,他回忆的远远不止这些,不是一两个人,不是一两件事,而是整个过去。
当晏小山在诘问着“春风秋月岂得知”的时候,何曾问了自己?恍惚之间,宠辱经遍,但他始终参不透。每个人都是自己过去的集合,你未必都要将这些背负,可你始终学不会背叛。一个落寞的相国公子,依旧执着地回忆着,在繁华落尽的暮春时分。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写这首词时,他已至人生暮境。按道理,在这个时候,人要学会和命运和解,学会看透一切,变得平和宁静了。晚年小晏退居汴京,这首词是汴京重阳宴饮之作。
汴京已到深秋。秋风多厉,秋云易散,故雁字横空,而云也随之而长。时值佳节,有美酒,有佳人,应当可以尽欢了,而忽出一“趁”字,则也无非是随俗应景,借以遣日而已。只是他虽系客居,但主人情重,使人感到很像在家乡。
“绿杯红袖”“佩紫”“簪黄”,人物之盛,服饰之美,这个节日安排得很好,自己虽然客居无聊,但也勾起了已经属于过去的疏狂情绪。这种情绪,并不是现在具有的,所以要鼓起兴致来才行,即所谓“理旧狂”。《蕙风词话》说:“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多年的痴狂,原以为随着暮境而收敛起来了,此时此刻仿佛又要重新泛起。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举起一杯酒,一个个熟悉的面影浮现,看着他。
真是天真到死的人。尝尽人世冷暖、悲欢离合后,他依然保持着那份天真。
纯净而又富于质感。
那些熟悉的,曾经的,都渐渐散落在风尘,在时光的深处。唯有他,小晏,那清明的眼神,一直让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