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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六感03(第1页)

注卷:六感03

于是我又明白了,作为粪水,如果不臭,那是极丢人的。它的确不如水塘,那塘里好歹有小孩屙个屎尿。

屎尿都是宝,人人都要宝落自家粪坑。队里的粪水坑无人撒尿屙屎,作为粪水坑,长年累月,它贫瘠而孤寒。村里人觉得不妥。他们就喊五保婆去那孤寒的粪水坑屙屎,男人们倒是宽容,姑娘们却蛮横,她们向五保婆大声喊:“去,你冇去生产队粪坑屙屎乜人去呀!”

五保户老太婆,全村至老,七十几岁了,也许竟有八九十,她头发稀疏,头顶扎只鬏,满面核桃皱纹。无子无女,独己住在刘姓和赖姓之间的一只细屋,屋里仅一床,还有只水缸。房内无窗,门口有只灶。她也出工,队长每日派工,让她去花生地掹草。她的活都是一个人做的,可做可不做,是用来给她每日五分工。她一个人在地里,戴顶烂笠帽,四周是番薯花生或者黄豆,周围一片一片的全是庄稼,没有人。大太阳时候,她在的那一片田那一片地太阳都比别处大些似的,所以呢,她是一副烤焦了的样子:黑、焦、瘦、干,好比一截树枝。

刚来时我们帮五保婆担过一次水。电影上,八路军每到一只村子都要帮老乡扫院挑水的。我们要同农民搞好关系,给村人留个好印象。

于是,学雷锋做好事。电影里帮老乡担水,我们便也帮老乡担水。

帮乜人呢,当然是五保户,五保婆这么老了,她挑着小半桶晃晃****的,行行停停,她只担桶底一点水,够日常吃,她大概从不洗澡,小屋散发一股臭味,她身上也是。担水是个重活,我们每次也只担得大半桶水。一路行田埂,还要上坡,上了坡还有七八级青石台阶才到她家。

一路上全村人都望见了,村里人讲为咩要帮五保婆担水呢,等她自己担。我们讲我们学雷锋呀,她们觉得更费解了。姑娘妇娘们愤愤然,觉得我们学雷锋没学到点上,尽干些没用的,与其给五保婆担水还不如给生产队拾点肥呢。

我们担来水,倒入五保婆的水缸,喘气大声道:“某婆,我们担水畀你啦!”

按照电影里的剧情,她应该满心欢喜笑眯眯捉一把红枣或者花生塞给我们,至少也应该是一只番薯,但她只是疑惑、戒备兼懵然,好像我们担水只是戏弄她的一种方式。她不笑,也不讲唔该多谢,也没入屋拿点什么。她只是企住,望望我们又睇睇我们的水桶,再望望水缸。忽然我们想,她到底算不算贫下中农呢?万一她是地主婆呢?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从未听她讲过一句话,从不作声,难道她是哑巴?小孩子嫌她臭,向她掷石子,又吐涎水。村里的姑娘们冲她喊:“五保婆,去,去队里的粪坑屙屎!”她就老老实实去生产队的粪坑蹲坑。

队里的粪坑没有门,任何人路过都望得见她蹲着屙屎,擦屁股时她用屁股对住门,用一根棍子蹭屁股缝,不遮不掩,不慌不忙。她把光屁股对着门,光明磊落,理直气壮。

我们用生产队稀薄的粪水种烤烟。秋收之后,我们一垄一垄整地,在地垄挖坑,一列列,一只只,整只营养坯放入坑里,压住松泥,再淋一勺粪水。烟苗居然长起来了,烟叶有芋头叶大,昂首挺胸威风凛凛。让我想一下,也许不只是粪水,估计淋了化肥,圭宁县氮肥厂生产的氨水。那个氨水池我算是出了一份力的。化肥如此不可思议,我们对它的敬畏延续了许多年。直到有一日,知道了它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好的地,本来松软有弹性,一年一年,土地吃下化肥,一年一年它就换了一副心肠……

我们摘烤烟,咔嚓一瓣,咔嚓又一瓣,生烤烟的气味让人头晕。

烤烟了,村里的烤房在油榨隔篱,全村人坐满一地坪,地坪满是竹竿,一支竹竿配两条绳,生烤烟就一竿竿编织好送入烤房。烤上一日一夜或者两日两夜,我到底也没问过……大火熊熊,青绿的烟叶摇身一变,去尽水分变成柘黄,本来是厚的脆的,此时变软了,青时散发出一种令人头晕的气味,这时却变香了。

然后就拆烤烟。地坪上,人人坐一盏矮板凳,叽叽咕咕一片,一边拆落烤烟再叠好烟叶,烟叶泥沙多,每张烟叶我都举起来抖一抖,之前叠好的我也一一拿起来使力抖……忽闻村里妇娘喊:“哎呀别抖别抖,泥都抖落了。”

为什么不能抖掉烟叶沾的泥沙?

直到快收工,我才总算明白,烟叶上的土正可压秤,收购站过秤时重一点,拿到的钱就多一点。

又让我们种四季豆,于是四季豆开了紫色的花,三角形鼓鼓的,在豆藤上花插着,一朵一朵向上开,一直开到竹竿顶。

就结豆荚了,手指般大小长短,肉质的豆荚闪耀青灰的颜色。恰到好处的时候就要执落,不能太老,亦不能太嫩,每朝早都要执一次。收购站实在是挑剔的——老的不要,嫩的也不要,太长的不要,太短了也不要,弯的不要歪的不要,只要直溜溜端端正正一点毛病都没有的。送收购站之前还要挑选,四季豆放在手心,握住拳头,两边不能超出一公分。

挑选过的四季豆送到公社收购站,最后,其中的一部分又跟着我们返回了,它们惨遭淘汰,因样子丑陋,不够整齐光溜。

泥沆:泥坑。

——《李跃豆词典》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县城太小,小而平淡,我羡慕泽红去过南宁,吕觉悟去过柳州。插队之后,我的眼光有了巨大翻转。插队时间越久,我越感到县城是个大地方,热闹繁华,它甚至是辉煌的。县城有华侨电影院,有少年之家,少年之家门口有溜冰的斜坡,有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大众饭店,工商联大厦有四层楼高,有照相馆文具店新华书店,有邮电局和县第二招待所,有无比辽阔的县体育场和灯光球场。还有县政府大大小小的机构,粮食局农业局二轻局卫生局教育局水利局交通局畜牧兽医站,还有森林工作站,有监狱。有炸药局,有蛇仓,还有荔枝场。此外有文化馆和文艺队,文艺队的歌声从旧天主教堂传落大街。当然还有县医院,县医院有留医部,有供应室、手术室、X光室、太平房……还有防疫站和妇幼保健站。这些公社下面都没有。

在四面黑筢邋的夜晚,县城总会在我的念想中出现,但它变得越来越远了。它每出现一次就被我放大一次,每放大一次它离我就越发地远。夜越深县城越远,有时候它会飘到天上,我昂头望它,它闪着无数星星,就在正上方,望得见,却去不到。天亮之后,县城仍然远,而我们要出工了,我们光着脚,前一日挽起的裤腿尚未放下,腿肚还粘着泥。

下乡一个多月后,我们盼来了全公社知青第一个集中日。

日子尚未到来,集体户就有了节日气氛,空气雀跃而轻盈。我们知道,集中日这日不必落田出工了,在连续出工三十几日之后,我们十足做腻了。没有星期日,每日早早下田迟迟收工,农忙还没过去,我们终于可以停闲一日了。集中日,一只闪光的日子,在连续的强体力劳动之后它被擦得更亮了,它发出的光更加璀璨。在集中日,我们还能吃到公社食堂的饭菜,那是用大蒸笼蒸的米饭。瓦饭盅像机关饭堂一样,这代表了一种文明。在集中日的映照下,我们提前望见了那些瓦饭盅,它们在空无中照着我们的脸,如同灶里的火光。瓦饭盅圆形平底,内里是发亮的黑褐釉,外面浅米色。瓦盅隔热,手感粗糙舒适,县机关食堂一色这样的饭盅,一层摞一层,放入一只大大的木蒸笼,盖上大木盖,湿布捂住缝隙,白色的蒸汽噗噗升起来,雾气弥漫。县城机关的孩子都是吃这种瓦盅饭长大的。

集中日到了,大朝早,我们拉上单车冲落大路,连跑带跳。路上的凹凹凸凸我们一概不管,照头照脑直撞过去,单车轮弹得老高,身上斜挎着的帆布挎包拍打着胯部,实在是太拉风了。还嫌不够,单手扶着车把一边望向田里——

望见我们拉单车冲上大路,田里的人大声问道:“系要出圩啊?听会呢?”

“系啊系啊,系去公社集中开会呀。”我们大声应道,然后跨起一脚,脚底一蹬,向着公社的方向飞去。知青去公社开会是记工分的,记了工分,在年底可分到实物或工钱,我们记了工分占到便宜,却从不把工分放在眼里,我们总是那样没心没肺。

十七八岁都是如此没心没肺吗?

第一次集中日,我们再次见到了民安,我们望见了一个新的民安公社所在地,它简直有十个旧的民安那么大——

它被我们放大了,那些无处可去的夜晚,那些需要在半夜打谷脱粒、一日一日连着插秧的日子,它们变成了一些折光镜把民安圩改变了。民安,它全然不像我们一个多月前见到的样子,不是那样窄龌,它屋檐不低房屋也不少。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见识这个民安圩,行行****这条唯一的街。

民安圩这条圩街,一个多月前我们一眼都没望,或者,即使望见了也像没望见,我们是从县城大地方来的,对小地方没兴趣。现在呢,我们从泥土拔出脚来,它也打地里重新生出来了——我们望见一只商店,里面柜台围了一圈,有售货员企在柜台前,啊这就是民安的百货商店了。单车向墙上一横一靠我们就入了店,一排排货物都是见过的,这时却又有些生了。我们一样样望过去,宛如初识:肥皂、电筒、火柴、糖果、布匹……虽没县城的百货公司大,货物也少得多,却也使我们眼花缭乱。啊真是爽逗,饼干是圆的,扎头发的塑料绳真鲜艳,手电筒至有气势的,多得成了堆,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还有电筒用的小灯泡,有很多鞋,军绿解放鞋,还有几双凉鞋呢,棕色的塑料凉鞋,甚至比县城的更好看,有镜子有发卡,唯布匹不好,那花色实在是太土了。

售货员是好看的,乡下顶尖标致。她知道自己好看,所以倨傲。知青望她她也望知青,两下里,互相探寻,一眼扫过来,一眼扫过去,两厢都故作淡定。

有人来催开会,到了公社大院,它也比第一次见时要阔宽,会堂几乎有学校的礼堂那么大,而且呢,人潮汹涌,全公社的知青聚拢了,上一届的上上一届的、同一个学校的、同过一个文艺队的,男生和女生,那些全校出名的人,他们竟然都到民安公社插队了。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这个那个都有些新鲜。

就开会,表扬先进、批评不良倾向、提出今后要求。小组政治学习,批宋江、追查政治谣言……总算散了会,大家又纷纷拥出,唯一的街上灌满了好几届知青。我先去邮电所寄几封信,又去新华书店转一圈。有个打铁铺,两人打铁,你一锤我一锤,打好的锄头、镰刀摞在旁边,一种新鲜的铁灰色和铁气味……饮食店门口有两只大蒸笼,火正旺,蒸笼里的香气散到街上。店里吃食不少,除了米粉,还有包子馒头发糕,包子有菜包和肉包,菜包的馅有豆腐干、咸菜和猪油渣,馒头里放了糖,闻着甜丝丝的,松且软。粽子,跟县城一样包成三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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