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米豆听闻墙外有喧哗声,他探头一望,空落落的墙外不知打哪来了一队芭蕉木,一见他,它们就齐声唱起一支歌:“一二三,穿威衫,四五六,罩扣肉,七八九,新娘大哭冇知羞。”
米豆大声与肥妹讲:“我知了,你就系芭蕉木变的。”
闻此事,远照大吃一惊,随即也就踏实了。她从医院调回妇幼保健站,谓之归队,不但做了副站长,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是一生中至至风生水起的日子。她还入了致公党,这个致公党了不得,有海外关系才能入的,兄弟远章在香港,香港,它的的确确是海外,这样远照就有了一块合脚的垫脚石。梁远照,她遇到事情会找领导了,以侨属的身份,以政协委员的身份。
她竟办成了件大事,以一己之力,把萧继父调到一个好单位。
萧继父本来在公社抽水站,属农林线,也叫作农林系统。有几十年,人人都像蚂蚱绑在线上,不能自由跳动,从农林线调到工交线,所谓过线,跨系统调动,其难度系数,相当于从南极到北极。
她在走廊拦住县领导,事情就成功了,萧继父调到了最大的水泥厂管仓库,有进货权和出货权。他时常去南宁出差,给远照买回漂亮的塑料凉鞋和短袖衬衫,也给跃豆买了一双好看的凉鞋,她读高中了,不再打赤脚。
米豆和肥妹,生米煮成了熟饭,在遥远的、另一个县的乡下,米豆过起了他乱七八糟的小日子。肥妹竟是个懒女人,她人是不懒的,手懒。逼仄的房间,东西乱丢一气,**乱筢邋像垃圾堆,啃了一半的发糕,蜷缩的袜,衫裤揉成一团,米豆一出门,比以前更皱,柜台一站,连老顾客都要疑惑。肥妹手懒,眼风却不懒。她爱瞥人,有开车的男人经过,她会瞥上好多瞥。
“植物都系懒的。”米豆得出结论。既然肥妹是芭蕉木变的,她的懒就是必然,更加讲明,她至诚系芭蕉木变成。
一对女儿落生了,又白又肥的双胞胎。
米豆把手背放到婴儿的脸边对比,他像黑人,女儿像白人。他取名为大厄和二厄,厄,侬厄的简称,侬厄,方言,婴儿。肥妹的奶水足,人也像面包圆圆的。米豆奋力给她买猪蹄炖黄豆下奶,大厄二厄居然够吃。
满月时米豆觉得厄字太古怪,音也不好喊。大厄就改为甘蔗,二厄改为桃花。
远照越来越忙,她升职当上了站长,抓业务,搞试点,保健、体检,她又要考职称,她是小学文凭,却要考主管医师的职称。了不得,在县里可是顶级的职称。要考英语的,从未学过。
“有何种学习方法啰?”她问。
跃豆回在家,一句硬邦邦的话回过来:“何种方法,两只字——硬记。”
再难她亦要考的——背单词,名词、动词、副词,妇产科有五道题,她估中了三道,好歹过关。操作亦要考的,侧切、**侧切、吸引剖宫产,这个她会。正要考试,她被喊去白马公社做剖宫产。“怎办啰,跟职称考试撞车了?”请示卫生局管事的,就免了考。却又要写论文,这下真系至难的,远照愁得睡不着。好在,阿韦愿意帮她,韦乙瑛医师,医专毕业,有水平,建议她揾出两篇业务总结,帮她改写成一篇《病例分析》。对此梁远照永志不忘。
要去开很多会,自治区、地区、县,各级卫生局组织的检查团,去各地检查。还有六长考试——医院院长、妇幼保健站站长、防疫站站长、皮防站站长、药检所所长、卫生局长,正职副职,集中考试,培训、听课、记笔记。远照的一手钢笔字是几好的,她年轻时发奋的结果。她还拓展了保健站的业务范围——小小保健站,开起了留医部。之前仅人工流产一项,有了留医部,生孩子就无使去医院挤了,这里更近城区,送饭方便,又清静,再讲,人人信任梁远照站长,“至有经验就系渠啰”。不过,当然,有大出血还是要找急救车送去医院,贫血的、妊娠合并症的、骨盆狭窄的都不收。她多次去南宁,卫生厅附近的几条街,条条她都熟透了。
荔枝季节,她拎一篓新执的荔枝上南宁,一种叫“桂味”的荔枝,贵过普通荔枝两倍,核小,肉厚,甜度足。早上七点动身,晚上七点到,太夜了,她径去天桃路的军区招待所住落。荔枝隔夜总是差成色,天又热,她逡巡一圈,开了空调对准荔枝吹,她真系有办法的。
她有时是去进器材,有了荔枝,她笑盈盈的,进个器材也并不难;有时是去开会,她的字写得真不错,总有人夸。
就这样,她到达了人生巅峰,当上了职称评定委员会的评委,从政协委员当到常委。她能干、要强,十分泼辣,且头脑清楚,识分析,能断事。
时常有人说:“远照啊远照,梁副啊梁副,你这么犀利,儿女都不及你喔。”
忽然米豆离婚了,不经意间,肥妹从植物变成了动物。
米豆也明白的,是因为门口的风,路边拂拂开过的卡车带来了风,一有车开过,芭蕉叶就全力挣扎斜向风的方向,一日,肥妹不见了,她带走了桃花,给米豆留下了甘蔗。
米豆就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
甘蔗自己玩,她摇晃着穿到前面店堂,米豆给她一只锁头,她马上把自己的脚拇指砸了。米豆望了望柜台的货,铁线不能玩,她会捅鼻孔,钢管,也不能,手指头探入就出不来了,电灯泡,一碰就碎的……甘蔗一无聊就出后门爬葱地,她拔葱,塞入嘴,辣得满脸鼻涕眼泪。她又爬去甘蔗地,地里有只猪正在乱拱,她就同猪耍,猪呜噜呜噜的,她也学会了高低不同的呜噜,蔗叶割破了手背,猪还帮她舔……
总之是一塌糊涂。
远照大惊,“不得的,怎得啰”。于是,甘蔗被接回圭宁县城,远照一边上夜班一边带孙女。真是了不起,也真是没规矩,更是平常心——一个电影(大概是《小武》),小偷捉入派出所,所里老警察与常规警察大不同,不精干也不够严谨,甚至一脸病容,他是皱的、老的、随便的,他不停地咳嗽。更让人错愕的是他带着小孙子来处理小偷,他硬是平常心。
说到底,小偷偷东西其实也是平常之事。
小县城是比大城市更具平常心的。
白日甘蔗就在诊室停着,远照帮人睇病开处方,甘蔗在屋隅玩空药盒。有人要生了,她让产妇家属帮忙睇住,不准甘蔗闯入产房。有次疏忽,甘蔗竟闯进去了,她望见了外阴消毒,还睇到产道露出半只婴儿的头,她一概不哭不喊,仿佛早已身经百战。产房经常不关门的,夏天热,更加不关,只在门口的中段挂了一截白布做门帘,白布正中有一只西瓜大的红十字,以示庄严。产妇时时叫喊,血气阵阵涌出……“哇”的一声生出来了,称重、包扎,头发湿漉漉地抱给家属,远照这才回到值班室,一看,甘蔗在椅上睡熟了,幸好两张椅是对摆的,两面都有椅背。
碰到大出血要送县医院,远照手脚利索,她迅速找出一条绑带,扽过甘蔗,绑她在诊室的桌腿上。
一啖:一口。周时: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