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四十出头,在与他的关系中,她尽量克己,尽量不依赖他。尽量不给他带去任何麻烦。他是一个谜。她从来不过问他的私生活,她知道他的第二个妻子比他小十几岁,他经常在众人面前谈到给妻子买的礼物(比如一辆好车),为岳父母亲戚做过的豪举。她看不清他的出发点,炫耀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名好丈夫吗?让她羡慕也让所有人都羡慕他的妻子吗?
那时候他对她呵护备至,每日几次电话,问她吃饭没有,吃了些什么。还曾半夜两点半打来过电话。她把这理解为爱情。
他喜欢在众人面前表示对她的亲密,表现出两人之间有某种特殊的紧密关系。有次在他的一个朋友面前他用手指抚掠她的眉毛,她极力控制不使自己颤抖。她抵抗不了这种反常态的表达,毫无免疫力。然后他把她送回去,她希望他私下有一点什么,但没有。
从来就是这样。
他尤其在一大桌人面前表现出他的极尽呵护,若有人劝她喝酒,不得了,他不但挺身而出挡酒代饮,甚至会有打架的势头,几乎是一个可以为之拼命的时刻。在私下两人相对时,他刻意保留的距离感又使她感到困惑。她永远不清楚他对她的想法。
他到底要,还是不要?
为了自己的骄傲她只能保持一种不得已的沉默。
她所能做到的就是避免他对她产生怜悯。
他的特质之一是喜欢成为弱女子的骑士,成为英雄救美的那个英雄,那是他魅力显示的重要时刻。跟他在一起开会或参加活动,总是有女人给他打电话。某一次,一个女人诉说自己痛经,他在电话里以浑厚的男声问道:“桌上有水吗?好,能找到药吗?好,你用开水吞两片药。”又一次,有个女人电话报说有人踢她的门。再一次,某女人失恋了要自杀,他要找人守着她;某个女人不吃饭,他就惦记着在吃饭时间问她吃饭没有……太多了。你意识到,有些女人是为了给他打电话才找出越来越严重的借口吧。也许是这样。
七八年又过去了,他离开了你所在的城。
后来重聚,他安排一位穿粉色裙子的女孩坐在他旁边(他大概知道女孩的心思),那女孩显然爱上了他,整桌人都看得出来,但她偏要坐在他身边,一副不怕粉身碎骨的样子,他闷闷不乐皱着眉头。忽然女孩站起来替他挡酒,有人故意问:“你是他的什么人呀?”女孩快哭了,她满脸通红,犹如落入了火坑。酒桌上另一个女人恨恨地对他说:“我最恨玩暧昧。”
你听了居然有快感,散席后你甚至写了一首诗。何至于给半生不熟的女人写诗呢?其实是你对他怀有隐秘的热情吧。当然你谁都不会给看的。仅仅是遣怀。
那时候他对你说,要有恻隐之心。
当你越来越意识到爱情是主观的时候,你维持住了对他的友情。
中间的好几年,你以为对他完全丧失了好奇心,他爱过谁,正在爱谁,他曾经和谁上过床,他是不是打算跟谁结婚,你完全失去了兴趣。但你和他见过面之后还是做了一个梦。梦中你双手捧着一只沙子筑成的钟,钟放到他手上便碎了,在梦中你说:这是只钟。“这是只钟。”醒后你仍然念叨。
她从未想到他会离婚。但他竟然离了,难以想象,她本来以为,一百年都不会发生此事。但离婚的事他从未告诉她。她是通过别人知道的。
他调到外省去的时候微笑着对她说:“走了,毫发无损。”她知道,这是指两个人手都没碰过。她始终明白,他认为是两不相欠。而她,到底是意难平。
那些夏天都过去了。那些更好的年华她没有享受到。那些酒,那些湖,一个又一个的湖。那些油菜花,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她曾经跳下油菜地从农妇手里拿了镰刀割下一小片油菜籽。都过去了,就像鸟飞过去。而火车在轻微摇晃,大概快到六盘水了。她想起不久前读过的劳伦斯的随笔《意大利的黄昏》,她居然写了那首《遐想》。
徒步私奔,她无限神往。私奔这种近似于史诗的行为,非凡人所能。只有泽红真的私奔了,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勇气。
这首诗一直没写完。
“我厌倦了贞洁又郁闷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似乎波伏娃说过这样的话。你对自己说,我厌倦了贞洁而又郁闷的日子,却找不到与之共赴堕落的对象。
你在摇晃中,既渴望**,又希望得到安宁深沉的静谧。
路过桂林的时候是夜里,韩北方,他当然是在桂林的空气中。他是桂林给你的礼物,你当时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倒也不觉得迟。
那次返乡活动到了六感学校,你专门去找了那间你住过的小屋子,自然已是不见。原址盖上一栋三层新楼,只有那棵龙眼树还在……但即使毫无痕迹,凭着路边的水稻、水井、地垄、机耕路,混合了回忆和想象的韩北方也会像一樖树平地里长出来。他源自一首诗或一首歌,那首“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以及《海霞》主题歌。其实《海霞》与他没有丝毫关联,那是知青会上唱的,大队一间会议室,“大海边沙滩上风吹大海起波浪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曲调悠扬,不但让我想起韩北方,我还会想起冬天里收割过的稻田,田地干燥,禾茬坚硬,凹下去的小泥窝有散落的稻穗。
每周我都会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他的信,信封玫瑰盛开,香气四溢,内文却像报纸一味正经。他比我更愿意成为一个正派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六感河两岸的芭蕉叶和木瓜,河里的鹅卵石,卵石上绿色柔软绒毛般的青苔,我辜负了你们。蚬粥、花生粥、青菜粥,还有煎鱼和炒黄豆,机耕路和知青点,无尽的青春岁月,我也都一一辜负了。
故我要幻想另一个韩北方。黧黑、瘦削、坚硬,骑在自行车上,挎包斜挎,一路吹口哨。我愿意深蓝色的天空有一轮月亮,月亮下有只稻草垛。愿意在夜里飘浮在稻草上,愿意在稻草垛上**自己的身体,愿意韩北方的皮肤紧贴我……在睡梦中我**着,身体凸起处有一点凉丝丝的,毛孔紧闭挤成一些细小的疙瘩。我们叫作“起鸡滋”,肚皮、颈脖、腿外侧,肩膀、脚趾、手背,我一一感到它们凉沁沁的。窃蓝的天空变成青蓝而更加幽深,星星挂在头顶,白日暖阳变成稻草干爽的气味收在纤维深处。而月亮饱满地照耀我的全身,皮肤上仿佛一层水光。
我还愿意看到六感河两岸宽大的芭蕉叶,雨水如珍珠,滚得飞快顺溜,红色的六感河满床卵石,水流清澈,岸上的木瓜树和番石榴树,低矮杂乱的灌木丛。而一个从未有过的韩北方必须诞生于此,他穿着稻草颜色的旧军装(事实上他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腰间皮带挂着钥匙和小刀,头发整齐笑容憨厚。
他像犸狫爬上树,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敏捷如闪电。他折断树枝的声音咔嚓咔嚓响个不停,而我则像丰收的农妇,满怀喜悦颠颠****捡树枝,青绿的树叶一片狼藉,木汁苦涩的清香阵阵。他手里举着最大的一杆树枝噌的一下降落到地面,树枝四周伸展,如同一只天生的降落伞。气流托住树叶,他头顶的头发也高高扬起,气流摩擦发出拂拂声响……
那个从未有过的韩北方,他手持长青藤(像条青皮蛇,又细又长,在他脖子腰间四处跳**,弹性非凡)乘着巨大的树叶从天而降,而我捡来的树枝噗噗跳到青藤上,青藤飞来舞去,一眨眼,又一眨眼,散乱的树枝成为一扇整齐的栅栏,空气中有歌微漾如仙境。韩北方,他抽出腰间的刀。刀锋冰凉的银光在树枝的一端闪动,树枝削成了铁钎状,铁钎鸡啄米,在泥土中竖起,一根两根三根,半人高的围墙就诞生了!树枝粗细不一,用一种藤编在一起,上下各编一道。
封顶是这样封的:第一层芭蕉叶;第二层榕树叶;第三层,压上红色的卵石。我们满头大汗,穿梭往来。搬运、飞奔、喊叫,漫山遍野都长了耳朵,芭蕉、榕树、卵石,统统在晏昼变成忙碌的人群。宫殿就要落成了,我出发去找鸡蛋花,这种貌似鸡蛋的白色花朵,是赪红色河岸上最恰当的装饰物,在我的臆想中,它务必成为我们树枝房子标志性的装饰,在漫漫的丛林部落里,有一些七零八落的窝栅小房子,如果你看见某一个屋顶摆着一串白色的鸡蛋花,那就是我们。
我会把鸡蛋花挂得很高,让它飘飘摇摇发出风铃之声,我们则躺在树枝房子里,身下铺着厚厚的松针,我将在周围放上一圈臭草,它们会像一道咒语,挡住蚂蚁、百足以及地上的各种爬虫。
低矮的树枝房子里浓荫密布,香草袭人,远处近处,鸟叫虫鸣。有一对蚯蚓、一对蜜蜂、一对野鸭、一对星星、一对火焰、两滴水、两块卵石、两条鱼、两朵花,在树枝房子的松针上,它们头对头,尾对尾,中间对着中间,它们发出同样的声音、闪着同样的光、散发同样的气味,花朵闭拢又张开,石头在飞,鱼在飞,星星变成了蜜蜂、蚯蚓变成了野鸭,一切都在旋转闪烁,在飞动中头对头、尾对尾、中间对着中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搞的什么名堂。或者不用看,嗅一嗅就知道,有一股豆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一阵又一阵。明眼人在暗处,或者在明处,不管藏在哪里,总而言之,他知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隐秘的性幻想在那个时代十分吓人,它潜入梦中,模糊而破碎。
笺
对于感官尤其是触觉,我们的文化是一种欠缺信心的离谱的文化。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应刻意保持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对自己的身体要假装它不存在。早在学会说话和自己系鞋带之前,我们就习惯于不探索自己身体的缝隙,对别人这么做更是触犯大忌。稍后,我们花了大把金钱做精神治疗,才发现抚摸可治百病。最近流行的上学习班学习所有猩猩都不学自通的技巧,即抚摸自己和抚摸别人。
——《感官简史·上卷》(冯渡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