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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仍一日(第1页)

章六 仍一日

豉油:酱油膏。屙尿:解小便。幅纸:草纸,鲜黄色,厚而大匹。砾:一砾菜地。明朝早:明天早。肃灯:熄灯。听闻讲:听说。揾见:找到。

——《李跃豆词典》

(朝早天阴)朝早天是阴的,像要落水。远照说,春头天,总系有点湿湿的,讲无定晏昼就出日头了。又停了一时,眼看就十点了,云头仍是厚,牛毛雨,像是会落更大的雨。远照望了望天,讲,这雨未必落得成。于是两人出门。一人带把夷遮。

三轮车禁了几日终于又在街上走动,就喊了一辆直头去旧医院。

开三轮的妇娘讲:“开了十几年车,冇闻讲过旧医院。”旧医院今时成了市博物馆,前几日跃豆来过一次,天黑,望不清外底。这次再来,却碰到周日,不开门,于是母女俩就探望了已不存在的旧产科、枇杷树、旧药房的窗口、晒药地坪的推笼门。

她们探望了太平间,居然还在,且住了人。

房屋暗旧欹侧,晾的也是穷人的衣衫。想入屋睇下,一只狗猛吠。残败的墙,墙边种了菜,门口墙快倒了,一辘树干支住。医院的太平间如同门诊留医部食堂,往时是每日路过,围墙内的木瓜树永远伸着瘦长的树干,树干颈上永远有一圈木瓜。

太平间我是怕的,它阴森恐怖,跟鬼连在一起,却又比鬼更具现实性。

活生生的人死了,变成尸体,永远不会活转来,死去的人躺在太平间,面色发青一动不动。然后埋入地底肉身腐烂露出骨,骨头由亲人捡收入坛二次埋葬,灵魂则变成鬼在世上飘飘来去。

进出太平间的人是赖二。一只长把锄头,单肩掮着只畚箕,畚箕里装死婴,使幅纸裹着,他掮畚箕像趁墟,脚步悠柔神情闲散,他从太平间闲散地上了田螺岭,岭上的泥腥气和尤加利树的桉叶气味混合的味道他至欢喜,大口吸气喉咙凉爽。兴致好时,他会掰一根树枝插在坟头上。他没有女人,某个经手埋掉的女婴他会否痛惜呢?我愿意他凡心一动多压几块大石头,免得野狗刨她吃掉。

母女二人探了只剩地基的泥砖平房,旧黄色的陈年土砖在野草中,露一截隐一截。当年几家人住这排平房,自己家、泽红家、彭老师家、老郑陈真金家、决家(闻讲决家有两大箱小说放在床底下,谁都不借)。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到插队、上大学,住了有八九年。土平房、旧车站的青砖房、操场,此时一片瓦砾地,半人高的蒿草。

……雨落在操场上一片迷蒙,老鼠脚迹和车前草都挺起了身,水沟里有了水,男孩哭猪(哭猪,男孩的名字)捧着一只木屐出来了。妇产科退休的刘同志握把油纸伞出了门,她慢慢挪下脚,再挪一下脚,下了门前的两级台阶,沿有屋檐的走廊和水沟行到尽头。她撑开伞,行入枇杷树和苦楝树的空地,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之声。她穿了双雨鞋,鞋不跟脚,行得真是吃力。

刘同志使我想起菜根菜头,茄子的柄,白菜头,卷心菜菜头,苋菜梗,空心菜梗,都是食堂不要的。她放入布袋带回,放在砧板上。她每日去食堂义务帮忙,拣剩的菜头菜根带回家当菜吃。白菜头的老皮削掉,菜心切成片,放上油盐炒。在我们三四家共用的厨房,我每日看她摆弄。苋菜梗撕掉皮,掰成一截截,使盐拌一下再炒。空心菜茎则是斜刀切,炒时放上酱油、糖、醋、大蒜、辣椒,酸甜香辣味道浓郁。

连茄子柄,她都吃。

她从食堂带回茄子掰剩的头头尾尾,整条柄切成小块和茄子头一起烧,也放酱油调料,也费柴火也吃不少油,看着却是硬施施的,让人难受。她的道理有一套,说茄子柄的紫色有特殊营养,不好吃也要吃一点。她懂营养学,认为政府应该奖励种大豆,广泛宣传,让大家都吃豆制品。但我少见她吃豆腐。她又以西瓜皮做菜,削掉那层青的硬皮,切成片,也用酱油、糖、醋、大蒜、辣椒炒。我们家亦如此,众人皆食。但众人炒菜的西瓜皮是自己吃掉的,刘同志做菜的西瓜皮是我们给她的。她也吃柚子皮。柚子皮是好东西,街上专门有柚子皮卖。

虽刘同志老而驼背,却比我父母更有文化,她会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海宝小时在厨房跌倒,母亲大人哄他说是地不好,打地,并作势帮海宝打了打地面。

“教育孩子抱怨客观不好。”刘同志马上说。

她的追悼会在旧产科开,我和泽红泽鲜都去了。桌子上靠墙放着她的黑白半身遗像,那时她并不驼背,神情凝庄。

对面马路的大果园生出密密麻麻的房屋,不再是一个大果园,水塘还在,比印象中要大,一圈果树也在,荔枝、番石榴、杨桃、大叶竹,旧地坪也在,祠堂是旧的,贴了红纸。有人出来,你问,阿个罗明艳,还住在啯哋冇呢?

罗明艳的传说振聋发聩。

她风生水起腾云驾雾,拥有一家大规模的陶瓷厂,一幢有电梯的五层楼,一只带有水塘和假山的花园,一部车,一个丈夫和一位情人。她们说,罗明艳一点都不老,也不肥,打扮至时髦,小她十岁的人也比不过她。她穿着红色的套裙,还有高统皮靴,她的耳饰和项链都系钻石的。

那座有水塘和假山的花园摆满了根雕和奇石,她丈夫做根雕,罗明艳养他,烧大把钱,买奇形异状的树根石头。但她又找了只情人,和丈夫却是公开透明的,不吵架,亦不离婚。她两头住,跟情人怀了孕仍旧不离婚,生下私生子,婆婆帮带。

那时她日日担水,每日一身蓝。公路边的厕所旁她下坡,过了杨桃树,又过了荔枝树,再过人面果树,最后过一只地坪。她家阁楼有只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一箱书,《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这些书名让人心惊肉跳,全都是著名禁书,男女之情在一个禁欲的时代,危险而**。她坐在教室的后尾一排,不听课,总勾头睇课外书。她的书每每包着同样的牛皮纸,她母亲上班的纸厂专出这种纸。

我竟不知道她家甚至有《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我大二暑假时去她家见到,吃惊至极。她家谁是文学爱好者呢?

我穿过杨桃树荔枝树和人面果树的林子去找罗明艳,想找她借书。那些厚厚的小说,藏着青春和战火,远处的人生和梦想,**、沮丧和义无反顾,是一条暗中的河流,好比我们的勾漏洞中的地下河,勾勾漏漏的爽逗。学校图书室实在是乏味的。我想读到好的小说,它们却像一些秘籍,流散各处去向不明,在歆哋可以揾见它们呢?这只手里闪一下,那只手里闪一下,闪一下就不见了,不知道它们又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书竟也是长着脚的,在暗中奔来跑去。我看到自己跟随一本《青春之歌》,它从罗明艳阁楼的木箱里腾空而起,我也腾空而起,它越过杨桃树荔枝树人面果树飞着,我便也飞。事实上,我从罗明艳手里借到的书极少,木箱平时上住锁,要偷她母亲藏的钥匙。事实上,《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我都是借别人的,事实上,我穿过大果园的老果树去找罗明艳,几乎没有直接去过她家阁楼。

她家门槛比一般门槛高几倍,青石门礅,竖一块厚板,板中间有些凹陷。堂屋墙上粘了张毛主席像,桌上有盏煤油灯和一把算盘。她说哎呀你来了等我一下。那时都是说来就来,大门永远敞着的。

我跟她到地坪,地上晒着劈柴和树根,也有柴草。

有次望见一头猪摊在地坪,它四脚向天,充了气似的胀膨鼓鼓,像只赤身**人仰面,又比人大数倍,夸张怪诞,恐怖且滑稽。是罗明艳的邻居正杀猪。我从此知道杀猪是要吹气的,叫吹猪,打猪脚开只细口,插根竹管,要吹得猪全身胀鼓才好刮毛。罗明艳讲她家也养了一只猪,要到过年才能劏。贴墙根还有只高大水缸,是腌咸菜的,远远就闻到咸菜气从稻草底升上,腌的是梅菜。她家还有猪栏和菜园,菜园种有萝卜大蒜和葱姜。但她不带我看。

她带我下塘。水塘离她家十步远,有半只操场大,塘边有几樖老荔枝树。这口塘不是她家的,荔枝树是。水很浅,不到膝头,也浊,颜色浑黄,有点龌。她说石螺粥极好吃的,炒石螺也好吃。我没吃过石螺,也没见过,但我热爱田螺。罗明艳说石螺跟田螺差不多,石螺就是田螺,只不过比田螺瘦长些,田螺生在田里,石螺生在塘里。我马上就把借书的事忘掉了。

……一只大木盆越过水塘浮出来,那盆底全是田螺,青褐色的壳,在水里似动非动的,每只田螺不论大小,总是相同的螺旋曲线,从一粒点盘旋着伸向大口,口上生了只盖。我蹲在木盆边,它们看不见我,以为没人,就都打开了自己的盖子,伸出壳里的软体,像鼻涕虫那样,顶上两条小小触角。我用指尖去碰,一碰它就缩,别的田螺也感到了动静,第一时间纷纷关紧己盖,再怎样都抠不开,越抠它缩得越紧。木盆里还有一把菜刀,是我外婆放的,她说田螺喜欢吃铁锈。我就频频拿菜刀看,铁锈依然如故。田螺要在盆里浸上三日,泥腥才能淡些,浸上五六日更好……外婆坐在矮凳上,拿火钳夹田螺尾,这个动作相当于杀鱼,杀田螺是杀它的尾巴。尾巴壳里不是别的,全是泥,它的心胆在何处呢?外婆说田螺没有心也没有胆的,它也不怕痛,那尾壳被火钳夹碎了,流出了泥汤。怀孕的田螺肚里有小小的田螺,细如芝麻大如绿豆,这样小,却也有壳。然后所有的田螺连壳倒入大镬,加水放姜,还要紫苏和薄荷……紫苏和薄荷,这两样香草是专陪田螺的,算是田螺的死党。它们种在瓦盆,在天井的角落。我奉命去摘取,又眼望着放入铁镬,一个是浓紫,一个是碧绿,与田螺们混在一起闯世界,是那样轰轰烈烈不计生死……螺香升起来,从铁镬里直升到厨房屋顶的亮瓦处……

我一边闻着往时炒田螺的味道一边弯腰摸水里的石螺。

石螺和田螺果然是不同的。石螺瘦长,田螺肥短,石螺的壳色深,近于黑,为螺青,田螺的颜色是青褐,像荩草晒干之后编成的箱箧色。石螺壳厚,田螺壳薄。

罗明艳的竹篮很快就有了半篮石螺,她说肯定够两碗石螺肉了,一碗用来煮粥,一碗炒来做菜。我又即刻脑补一碗热气腾腾的石螺粥……石螺粥使我想起河蚬粥,河蚬,指甲盖那么细,蚬壳闭得连刀片都撬不开,得冲一锅滚水,一阵水雾散开,就见蚬壳只只支棱,一小粒肉在中间。浅米色的河蚬肉,黄豆那么大小,先在铁镬里放上葱姜盐炒一下入味,再放入白粥一滚,鱼是腥的,河蚬却不腥,味道也是少见的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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