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山里的逃户唄。”
他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前些年,被官府和那些豪强大户逼得活不下去了,交不起租子和税,只能拖家带口地躲进深山老林里,靠打猎挖野菜过活,跟野兽抢食。那日子,苦啊,十个人进去,能活下来三五个就不错了。”
“如今刘刺史下了明令,广招流民,不问过往。只要肯从山里出来,以前欠的税、犯的事儿,全都一笔勾销。刺史府还在城外专门设了几个大的安置点,只要去了,就先发一身乾净衣裳,每天还能领两顿热粥。”
“等登记好户籍,就分田地、分农具、分种子。分下去的田地,头两年还免税。所以啊,这些日子,天天都有山里人成群结队地出来投奔。俺听说,不光是咱们歙州山里的,连隔壁宣州、饶州那边,都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拖家带口地往咱们这边跑呢!”
道士看著那些匯入官道的人流,他们就像一条条细微的涓涓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匯入名为“歙州”的这片湖泊。
临近黄昏时分,雄伟的歙县郡城轮廓,终於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高大的城墙在夕阳的余暉下,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投下巨大的阴影,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安稳之感。
城门口人流如织,进进出出,却不见拥堵与混乱,反而井然有序地排成了几列长队。
道士下了牛车,郑重地向车夫道谢,並从怀中取出一枚自己开过光的护身符,赠予车夫。
车夫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他如获至宝,激动得满脸通红,对著道士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地將护身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这才赶著牛车,匯入了进城的队伍。
道士则走到了另一条队伍的末尾。
城门口,几名身著崭新皂衣的吏员正在按例查验路引。
他们的身姿站得笔管条直,查验时一丝不苟,態度不卑不亢,既没有寻常衙役的刁难与蛮横,也没有刻意的討好与献媚。
隨著队伍渐渐移动,道士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件,只说是受天台山故人杜光庭道长所託,前来拜访刘刺史。
当他们听闻道士是刺史的贵客时,脸上没有丝毫諂媚之色,只是更加恭谨地行了一礼,便立刻分出一人,准备专程引路。
这种由內而外散发出的纪律性,道士只在一些记载盛唐时期禁军风貌的道门典籍里看到过,不知不觉间,他心中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刘刺史,评价又高了几分。
小吏带著道士朝著府衙方向而去,一路上的百姓看到吏员领路,也都会主动避让,眼神中並无畏惧,只有尊敬。
入城之后,道士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著城中的景象。
城內的主街宽阔而整洁,黄土夯实的路面平坦整洁,与其他县郡完全不同。
街道两侧商铺林立,酒旗在晚风中招展。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噹噹”的打铁声,声音清脆有力,不似寻常打造农具,反而像是在锻造兵器。
馒头铺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带著浓郁的清香,飘出老远,引得路人不住地吞咽口水。
甚至还有一个说书先生,在街角的小茶棚里,被一大群閒暇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正唾沫横飞地讲著不知哪朝哪代的英雄故事,引来阵阵喝彩。
往来的百姓,虽大多衣著朴素,补丁摞著补丁,但每个人脸上都带著一种安稳平和的神采。
他甚至看到了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在街边追逐嬉戏,口中喊著“冲啊!活捉陶雅!”,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在这人命不如狗的乱世之中,孩童天真烂漫的笑声,比金子还要珍贵。
这是一座真正“活”著的城。
道士心中那片冰封已久的湖面,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
到了府衙,那引路的吏员让他稍待,便匆匆入內通报。
不多时,一身緋色常服的刘靖,亲自从公舍內迎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道士面前,拱手一礼,声音沉稳有力:“可是青阳先生?刘靖有失远迎,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道士稽首还礼:“贫道青阳,见过刘刺史。”
公舍之內,陈设简朴,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刘靖没有让下人伺候,而是亲自取来茶具,就在道士面前,为他煎起了茶。
他动作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透著一股赏心悦目的韵律感。
烤茶、碾茶、烧水、投香,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很快,一股清幽的茶香便在公舍內裊裊瀰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