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慧低下了头。
“教导员,我们帮你物色吧?”
“不,不,”她立刻抬起头来,急急地说,“不用!我……我已经有了一个。”
“有了?”姚守义表示怀疑,“教导员,你何苦骗我呢?谁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呢?”
“我真的不用!我真的有了!”
“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哪个单位工作?”
“身材高高的!不是那种瘦高型的男人,很健壮,体操运动员!像个体操运动员,不是体操运动员……形象也挺英俊的!很有文化修养,多才多艺的。性格含蓄,体贴人。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喜欢文学……他很爱我!真的!我当然也很爱他!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幸福的!比徐淑芳和那位陈先生生活在一起还会幸福!真的!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他很快就要做我的丈夫,我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了!”她甚至是有几分兴奋地说着;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陶醉在自己信口胡诌的谎言之中。她仿佛十分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因而姚守义瞧着她那兴奋的陶醉的样子,不由得将她的谎言当成了真话。
他笑了:“那就好!我们今后不用为你操心了!”
她也笑了:“当然!”
她觉得她似乎根本不是在骗姚守义,更不是在骗自己。觉得自己所说的乃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事实。因而她那笑,使她脸上焕发出光彩。幻灯打在墙壁上,墙壁就是这样产生图像的。
“可你还没告诉我他在哪儿工作啊!”
“这……以后告诉你。”
谎言是有惯性的,它被“煞”住的时候,甩出来的是真实。
她支吾着,搪塞着,又低下头去。因而已经深信不疑的姚守义并没发现她的脸红到了什么程度。
他又问:“哎,你那只宝贝猫呢?”
“跑丢了。”姚玉慧站起来,掩饰地说,“我给你沏杯茶?”
“我该走了!”
姚守义也站起来,开玩笑道:“打算结婚的女人,往往都顾不上自己养的猫了,跑丢就跑丢吧!”说着,夹起拎包,仍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门口。
“守义。”
“嗯?”他在门口转身望她。
“你不选我一幅画吗?”
“好,选一张!”姚守义扫视一幅幅“鲑鱼图”,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张。他一幅也不喜欢。它们画得太古怪了,太难看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特点。它们不过是认真的,笔法拙笨的,毫无灵气可言的,走火入魔的涂鸦罢了。他选走了,也是不愿意裱起来悬挂家中的。但是他认为应该照顾照顾她的情绪。
他指着最小的一幅说:“那幅!”
姚玉慧却说:“别要那幅,小里小气的!送你这一幅吧!”她从墙上取下最长最宽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姚守义连连摆手。宣纸上那条大约七八斤重的黑色怪鱼,在他看来是可怕之物。
“有什么不行的?送你我还舍不得吗?你多选几张吧,我替你选!这幅、这幅……那幅也是挺不错的!横幅竖幅的,有个搭配,挂着才美观!”姚玉慧慷慨地说着,又从墙上取下两幅,包括搭在沙发上那两幅,一并卷起,交于姚守义手中。她对他的关心,使他十分感激。
“这叫我怎么表示才好呢!我简直是贪得无厌了嘛!”姚守义千恩万谢,带着几幅自己非常不愿接受的,看着感到别扭的龇牙咧嘴形状古怪黑不溜秋的“鲑鱼图”,也带着对当年的教导员虔诚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无意再“作画”——或曰无意再炮制可怕的水族怪类。她四面环视,这时,仿佛只有这时,她才看出,自己运动神思,潜心孤诣,专执一念所画的那一幅幅“杰作”,原来却是多么的刺激视觉,多么的败坏观赏,多么的低劣多么的不成样子!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姚守义的话响在耳边,就好像是从那一条条形状古怪至极,仿佛会跃纸而出咬人的鱼口中说的。
波斯猫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是否被严晓东劁了。鲑鱼也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画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垂落地上,发现脚下已踩脏了一幅。然而她却没有立刻挪脚,踩着不动。似乎认认真真画了,本就是为了踩在脚下的。
她走到墙壁前,缓缓举手,缓缓扯下一幅,缓缓撕了。撕成一条条,抛于地上。接着,又缓缓扯下一幅,又缓缓撕……她那样子,如同裱墙女工,不慌不忙地从墙上扯下肮脏的旧墙纸。她将墙上所有的“杰作”都扯下来,都撕了。她仿佛一个梦游人,只是机械地扯着,撕着,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幅幅“杰作”变为铺地废纸。她也不清除,踏着废纸,踱到桌前坐了下去,瞧着那一袋喜糖发呆。
从自己所编织的幸福谎言中跋涉出来,被那谎言所力掷的坚固而完整的真实,复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设法甩掉却永远也无法甩掉的沉重的负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块一块地摆,排成一列横队。接着又抓出一把,一一排成一列纵队,组成了一个“十”字。她指点着那些组成“十”字的喜糖,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喁喁自语:“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萝的、椰子的、大白兔的、高粱饴的……”
突然她抚乱“十”字,抓起一把,连糖纸也不剥,塞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