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你想他的时候,想哭过吗?”
“想哭过。”
“我也是。”
“有时候我觉得哥哥是到外地去了,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回来,突然站在我面前。”
“我也是。”
“以后我想起他的时候,就好像有一个人在旁边劝我,对我说,死是解脱,他解脱了,你还没有。他从来没有轻松地活过,你该活得比他轻松。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你得珍惜你自己的命,你得让你的生活中幸福多一点儿,快乐多一点儿……”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坦白地说:“我也是。”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个劝我的人好像就是……”
“是谁?”
“是你……”他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
“我……也是……”
“我就学会了劝自己,我常常对自己说,郭立伟,你哥哥死了,你还有个好嫂子呢。你也得尽力,使你嫂子的生活中幸福多一点儿,快乐多一点儿……”
我也是——她说。没说出口,在心里说。她始终注视着他,她想:立强,我们如果不是有一个弟弟,而是有一个妹妹,那我的命会是怎样的呢?
她受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的驱使,缓缓站了起来,镇定地走到他身边,毫无顾忌地捧起了他的脸,俯视着,端详着。她觉得那张脸真是年轻!显示着几分男人的成熟,又显示着几分孩子的天真,成熟和天真在那张脸上交融得很和谐。她心中鼓**起一阵爱意。就在那一时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明白了她除去需要工作之外尤其需要什么。她丝毫也不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更不感到罪过。她任凭那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驾驭着她,她任凭那一阵爱意鼓**着她的心。她的脸红艳艳的,那乃是因为柔情和爱意一下子从她心里溢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棵笋,不是从土地下,而是从塘底的淤泥中,一下子就生长了出来,瞬间冲破了一片死水,嫩绿嫩绿的,清清新新地挺立在水面之上,并且继续勃勃地生长,一节一节地向上拔。
他也是镇定的,仿佛他早就习惯了她对他如此亲爱似的。他笑了,说:“其实饺子有点儿淡,我口太重。”
她说:“不,是我口太轻了。”
她就将他的头搂抱在自己怀里,抚摸着他的脸,问:“小伟,你生活得快乐吗?”
很自然的,她竟叫起他“小伟”来了。
“就算快乐吧。”他一动不动,像孩子似的接受她的柔情和爱意,平平静静地说,“工作挺累的,又实行劳动定额,下了班,洗过澡,唯一的愿望是轻松轻松。听音乐,看小说,下棋,看电视,有时候也到俱乐部去看录像,去跳舞……”
“你还跳舞?”
“跳。干吗不跳?腿瘸也要跳。跳舞的时候我会忘了自己腿瘸,人家都说我跳得不错。”
“姑娘们愿意跟你跳?”
“认识我的就愿意,我也不请陌生的姑娘跳。”
“星期天呢?星期天你怎么打发?”
“星期天到松花江去游泳,划船。有时候一个人逛公园儿,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坐上半天,看人……”
“看人?”
“嗯。看那些男人女人,愉愉快快地从身边走过,我就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愉快起来……还坐碰碰车玩……”
“碰碰车?碰碰车是什么车?”
“你碰我,我碰你,碰来碰去的一种车。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坐着玩……”
“难怪你星期天也不回家,你就没想想我一个人在家里怎么打发星期天吗?”
“想过……怎么能不想呢?嫂子,录音机我不拿回去了,留给你。如今一个人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音乐啊!下个月我奖金能发挺多,我还有点儿存款,先给你买个电视机吧。买彩色的钱不够,只能买黑白的。从电视机里,你能了解到别人如今怎么生活,还能了解到外国人如今怎么生活……”
“我不要你给我买电视机,我以后挣了钱自己买。”
“那不是得以后吗?就算我先借给你钱。”
“你也活得很幸福?”
“不。不幸福……”他的头在她怀中摇了摇。
“我听你说都觉得你活得很幸福。”
“那是活得快乐。幸福靠命,快乐靠自己。我觉得不幸福,我才要多给自己寻找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