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负责人。”她从容不迫地说,双手叠放在衣服最下边一颗纽扣的位置,声音很亮,一位善于应付局面的女人。
“我想,我们刚才那位同志,已经向你们讲明白了,我没必要重复他的话。作为我个人,很同情你们,我要对你们说的,只有这句话。”
还是刚才那个小伙子走上前去,依然用那么一种非常之礼貌的口吻问:“亲爱的大婶,对您的同情,我们表示十二万分的、最最由衷的、最最真诚的感激。”
“亲爱的大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请问,印了一千五百份报考表是不是?”
“是的。”
“那为什么只发了半数多,就告诉我们全发完了呢?”
“你有什么根据?”小伙子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我是八百二十七号,却没得到报考表。”
他衣袖上果然用白粉笔写着“827”。
他转身指着另一个人的衣袖:“看,八百二十八……”依次指下去,“八百二十九、八百三十、八百……”
这个情况分明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默默思忖着应该怎样回答才有利于自己,也有利于既成事实。
“你家里大概没有知青吧?”一个姑娘挑衅地发问。
她用目光寻找说这句话的人,寻找到了那姑娘,沉着地回答:“有。我的独生女儿。”
她们彼此盯视着。
“你女儿显然早就得到一张报考表了吧?”
“我女儿在北大荒被荒火烧死了……”为了向他们证明她不是在扯谎,她随即补充道,“我女儿是三师十四团二十八连的,叫郝秀娟……”
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投射到她身上的,种种不信任的、不满的、敌对的目光,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
姑娘讷讷地说:“请原谅。”
“没什么。”她将脸转向了大家,“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我回答的问题吗?”
他们又能要求这个女人,这位母亲回答什么呢?
她明明什么也不能给予他们。
那个小伙子,内疚地说:“我刚才对您的称呼,有点儿,有点儿……”他忽然从双手上扯下线手套,将一双手举给她看,“我认识您女儿,我们在一个连队……”
一双被火烧伤过留下了难看的疤痕的手。
她看了他那双手一眼,宽容地回答:“不必解释,我都理解。”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那个秃顶的男人又走了出来,拿着几张报考表,觉得自己功比天高似的大声说:“我从废纸堆里又寻找到了这几张,现在我来分发……”
无数只手伸向那几张报考表。
他的话尚未说完,已手中空空。
许多人互相争抢,走廊里顿时大乱。
更多的人抢到的是半张,或者是一角,一条……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以为三楼终于又开始发报考表了。既然三楼先行混乱起来,他们还遵守着什么秩序呢?于是他们洪峰似的从楼梯涨上了三楼,于是这整幢大楼仿佛顷刻颤动起来。混乱之声传到楼外,使楼外的期待者们,一个个如同进攻冬宫的阿芙乐尔巡洋舰的英勇水兵,一往无前地直朝楼内冲去……
混乱两小时后才平息,归功于三卡车武装警察。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当这所大学的校园里重新恢复了宁静之后,只不过在那幢楼的外墙上留下了一条用报纸写的标语——还我报考表!
它被警察中队长不以为然地撕掉了。
他对几个部下说:“完事了,我们可以撤了。”
然而他想错了。
他太不了解返城待业知青们了。
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要求获得的东西,而最终竟没获得,并且受到了驱赶,他们绝不甘罢休。
何况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要求获得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岂止一张纸!那张纸不过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们失去的一切。他们总是要以某一种形式向社会表示出他们的索还心理的。不是在今天,便是在明天。返城后,他们还从未像这一天这么人数众多地聚集在一起过。这是情绪的聚集。
遗憾的是,警察中队长的头脑里并没有产生这个绝非无关紧要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