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蓄所的人们知道,他存的那笔钱,在本县的农民存户中,并非数目最大的,但也并非是不值得羡慕和向往的数目。二万九千元——只要他再到储蓄所来三次,就是三“大夯”了。本县的人们把一百元叫作“一锤”,一千元叫作“一耙”,一万元叫作“大夯”。这意味着每月有二百余元的利息——相当于本县县长的工资。他很有资格抖抖神气啦!
可这个徐有德依然伪装成一副穷样子,真叫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老徐这次存多少哇?”
“嗨,咱一个养鸡个体户,还能存多少哪!还是上次那个数呗,都不好意思拿出手哇!”他嘿嘿一笑,真不好意思拿出手似的。
他妈的,财神爷扮花子,谁看不出你富贵在心里呢!
徐有德每次存钱后,照例到县百货公司逛一圈儿。什么也不买,只看。最吸引他的,是卖烟、酒、家具、服装以及录音机、电视机、摩托、洗衣机、电冰箱什么的高档商品柜台。对其他柜台,他毫无兴趣,连站也不会站一下。
他烟瘾不小,平时自己却一向吸的是叶子烟,不逢年过节或跟某些与他的养鸡事业有特殊关系的人们打交道,轻易不肯买盒烟。非买不可,选顶便宜的买。
“有德,存那么一大笔钱啦,也不买盒带嘴的烟吸吸?别太抠门儿了呀!这年头,物价飞涨着呢,有钱不花是大傻瓜!”
某些人难免向他说这类听似劝告实则挖苦的话。
他听得出来这类话中的挖苦意味,并不生气,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咋知道我存一大笔钱哪?谁存一大笔钱谁是王八蛋!养鸡赚那几个血汗钱,去了买饲料,又盖了新屋,早折腾得屌尽腚光啰!唉!……”
其实,他见了好烟如同馋嘴的孩子见了巧克力一样,而见了好酒如同见了好烟一样。在烟酒柜台前,他常常像块铁被吸铁石吸牢了似的:双臂放在柜台玻璃上,低俯着头,一寸一寸地移动身子,目光贪婪。
“你到底买不买?”售货员当然瞧不起像他这样的人。
“太贵了,一盒烟,四五元,简直不是人吸的呀!”他嘿嘿一笑,并不离去。
“不是人吸的是狗吸的吗?买不起一边凉快去!”售货员训斥他。
“哪能是狗吸的呢?神仙吸的,神仙吸的……”他又是嘿嘿一笑,试探地问,“零卖不?”
人家不稀搭理他,没好脸色地甩给他一盒。他拿在手中横过来看竖过来看,还将鼻子凑上去闻闻,说:“我的意思是,不买一盒,买几支卖不?”
人家火了,一把夺回去:“还掐几截儿卖呢!外边捡烟头儿吸吧!”
他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心里暗骂一句:“娘的瞧不起穷人!”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钱的人,有时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很穷的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乃是因为他过去特别穷过,所谓纵向比较。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很穷的人,乃是因为他本能地想到:如今政策放宽了,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发家致富,各有一着。八成比他更有钱的人多得是了吧?八成他们也像他似的,存着七万八万的,平常照旧唱穷吧?会不会某一天他自己在做着富梦,而实际上富起来了的他到了儿还是个穷人呢?这又所谓横向比较。他常常怀着这种不安的心理观察生活、观察别人,十分害怕别人也都像他一样富了起来,甚至变得比他更富。那他那种富了起来的欣慰,不但将被大大冲淡,而且可能不再是欣慰,倒是悲哀了。这种心理日日夜夜苦恼着他,使他不知该怎么办好。显富不妥,唱穷别扭。两种心理交替摆布他。富起来了的好心情是靠周围尚存大批大批的穷人维持的。比方是运动场上竞赛的运动员们,那冠军非有第二、第三和根本沾不上名次的竞赛者衬托着才能感到得意。
他的头脑还常犯猜疑:这些高档商品怎么不见有人买呢?难道都买不起?不可能吧?据我所知,富了起来很有些钱的人,县里是另有几位的呀?我徐有德不买,他们为何也不买呢?哦,是了是了,他们八成是单等着我来买!我买了,我的钱便少了!岂不显出他们更有钱了吗?他们岂不在我面前会显得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而我与他们相比岂不矮一头了吗?人心真是太狡猾太奸诈了呀!
他仿佛看到了生活向他设下的一个大陷阱似的。
我徐有德才不会上他娘的这个当呢!于是他便觉得自己在一场战役中胜利了。
这一战役上的胜利却并不能终止他逛百货公司的瘾。因为他那种特殊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享受,也早已成了瘾。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新屋是盖起来了,旧院墙还未推倒。“文革”中用白灰写在旧院墙上的一条“最高指示”还依稀可辨。那时他的“敌人”是队长、支书,斗他们是“文革”中天经地义的事儿。全村人都斗他们,他也跟着斗。不斗白不斗啊!斗了总归能证明自己是“革命”的,也就同时保护了自己不被别人斗。如今队长和支书倒对他不记前仇,反而刮目相待,时时套点儿近乎。因为他富了,有钱了。
今天,他存了钱,又信步来到百货公司。在一楼,烟酒柜台的那个售货员姑娘,没等他走过去就发现了他,顿时耷拉下那张擦了过多的什么“增白露”之类的柿饼脸,操起鸡毛掸子掸柜台,两眼活像瞪着个贼似的瞪着他,那意思是:你再敢往我柜台上趴?再敢我就豁出这个月的奖金不要了给你几下!
他迟疑片刻,没走过去。他想:人有脸,树有皮,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才不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面前自讨没趣哩!于是打鼻孔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心说:“眼浅的东西!我徐有德存着的那笔钱,若是全取出来往你柜台上一堆,想要把你买下来,八成你也会乐得不得了!”
他倒背双手,俨然一位中央商业部门光临视察的大干部派头,晃着膀子,不慌不忙地踏上了二楼。
二楼的情形今日不比往常,不少人争相选购高档商品。
嗯?……
他颇犯疑惑。一问才知,今日那些滞销的高档商品削价处理。县城里的人们自有他们应付商品价格浮动的策略。你不是又涨了吗?好吧,你涨你的,我干脆来个不买!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县百货公司吃不消了。他们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片面相信了报上、广播里关于“人民群众购买力大大提高”的宣传,到头来还是斗不过这个县城里的“人民群众”,只好削价处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嘛!
还要涨?……娘的腿!
物价继续涨,意味着徐有德存在银行里那一大笔钱将继续地不值钱!他并非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是在乎得很哪!生活在县里城里的人们还有涨工资这一说,乡下的农民哩?娘的腿!鸡蛋咋就不涨到七元八元一斤呢?他是在乎得很而又丝毫没法儿想!平日里只好不去想。今日身临其境,再不想可是白扛着一颗半点儿也不愚蠢的脑袋啦。
他呆呆地想了想,终于下决心也要买一件什么东西。买削价商品,能使人们普遍获得一种占了便宜的心理满足。
便宜摆在眼前不能都让别人占去了!他想。
接着就往柜台前挤。
二十英寸的大彩电,国产的,削价三百元——恰恰等于他今天刚存入储蓄所的钱数。削价三百元也还是一千八百多元的价格呀!买了,又等于支出他五六次才能存到的钱数!五六次!娘的腿!还是太贵!家里那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一样看!何况他也根本没工夫看电视,不买!
电冰箱……削价二百元,也算个可以考虑占不占的便宜。不过一个农民家里摆电冰箱干吗?放剩菜剩饭?若剩了,全家每人多吃几口就打扫了——不是从来如此的吗?用不上,不买。
洗衣机——闲着秀秀娘那双手干吗?再说还有秀秀忙里偷闲帮着。再说全家每人的衣服都有限的几件,洗次数多了,没穿坏倒洗坏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排录音机上。他又一次想到了女儿秀秀。女儿的双手不仅忙里偷“闲”能再干点儿什么其他的活儿,两只耳朵也确实需要听到“咯咯嗒”之外的某种更好听的声音吧?对于他自己来说,“咯咯嗒”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是无比悦耳的音乐。但女儿的耳朵,似乎就跟他的耳朵有些大不相同了。他是明白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