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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1页)

02

芊子听茂生的话不无道理,正欲去开门,窗外翟老松已等不及,火冒三丈了,只听“哗啦”一声,一块玻璃被捣碎了。接着窗扇被枪托砸开,翟老松像头激怒的猛狮,从外面跃入屋中,站立在炕上,一双又脏又湿的大号靰鞡踩着红绸被子。

“我……我帮芊子算账……”茂生倏地站起,将芊子护在身后,嘴上说着话,一手防范地将铁框子算盘操起,准备当武器使。翟老松虎着脸跳下地,跨到茂生面前,恶狠狠地给他一耳光,扇得他晃了一下身子才站稳。

芊子将翟村的党支部书记轻推向一旁,上前一步,站定在往昔威严的老村长对面,双手往腰中一叉,冷笑道:“别打你女婿,打我。是我勾引他的。”

翟老松气得腮帮子直抖,说不出话。

“怎么?不敢碰我?你手里不是有枪么?”她解开了衣襟,暴露出贴身的绣着花的紫红色兜胸:“开枪吧!怎么?也不敢开枪?怕偿命!没那胆量你趁早给我滚!告诉你,我恨你!当初是你替翟广玉保的媒!收翟广玉的烟酒钱了吧?是你对我父母说的,从辈分上算,我该是茂生他的姑,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他!你凭什么说我是茂生他的姑?你拿出那族谱来给我们看!兴许那上面还排着我该是你姑奶奶呐!……”

守了好几年寡又当了好几年杂货铺女主人的芊子,做姑娘时的文气早已大大减少,生活使她增添了许多泼辣。

“你这女人!……”

翟老松扬起大巴掌想扇她,芊子没躲闪,连眼皮儿也没眨一下,那双乌眸中凝聚着无畏的目光,直射在他脸上,使他倏忽间感到,这女人大概是轻易扇不得的。他扯着她胳膊将她抡开了,指着自己女婿厉声吼道:“听着!山口那儿垒起了冰坝,你快给我召集全村人,往山上逃命要紧!”

听他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翟茂生略略定了心,不明白地问:“冰坝?什么冰坝?”

钟声还在响:当!当当!当当当当!……“冰排在山口那儿把河道堵了,六七层楼高的一道坝!河水已经拦得齐坝高了!那坝一塌,全村就完了!我只怕人们听见钟声也不理会,你和我,分头挨家挨户去告诉人们上山逃命!迟了就惨啦!……”

翟老松急急地说着,见女婿似信非信的样子,不再说下去,干脆将女婿拖出屋外。

院墙那边,一张女人的茄子脸“隔岸观火”。是翟大麻子老婆。

“你!”翟老松一指她,“看什么?快回屋去喊醒你一家人,上山逃命!”

那婆娘无动于衷。

翟老松顾不上多理睬她,扯着女婿,踏着芊子家的鸡窝,蹬上了芊子家房顶。

翟茂生终于亲眼看到了那矗立在山口巍峨的银色大堤。火红的一轮大太阳,刚从冰坝后露出一半脸。晨雾已经完全散尽。冰坝在阳光的映照之下,仿佛涂了一层鲜血。

芊子也跟随到了院里,仰头望着房顶上的翟老松和翟茂生。“芊子!”翟大麻子老婆皮笑肉不笑地搭讪着问,“是不是茂生媳妇又到县里去了呀?”芊子不回答,捉住一只惊出窝的母鸡,往院墙头使足劲一抛,骂道:“讨厌的东西,回窝去呆着!”

母鸡差点落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尖叫一声,茄子脸立刻从墙头消失。翟老松和翟茂生同时跳下了屋顶。茂生说:“我去村部广播!”说罢拔腿便跑。只剩下翟老松和芊子,两人不禁眈眈相视。

翟老松压住心中对芊子的憎恨,命令道:“东边的人家你负责,西边的人家我负责!”芊子不动,抱着手臂道:“你倒是叫我负什么责呀?”“芊子,人命关天!那是会鸡犬不留的呀!今天你和茂生,我只当不知道还不行么?……”翟老松的语调放缓和了些。芊子终于开口说出两个字:“好吧……”

翟大麻子老婆肋下夹一抱柴禾回到屋里,升起灶火之后,轻移两只肥厚的大脚走入东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盘起一条腿,垂着另一条腿,捅醒丈夫,诡秘地说:“哎,刚才我可亲眼看到场好戏!”翟大麻子受了她带近身边的凉气,打了两个大喷嚏,也不睁眼,只用被子裹严肩膀,懒洋洋地问:“什么好戏啊?”“老松从芊子屋里把茂生给拖出来了,咱那大村长连裤子都没穿好!”那女人绘声绘色,并且因为目睹的事实是翟茂生不但裤子穿得好好的,连棉袄扣子也没少扣一颗而感到深深的遗憾。“唔?……”她男人分明精神为之一振,立即睁大了双眼。“翟老松那张脸,铁青铁青的,真怕死个人,一手还提着枪呢!”翟大麻子一翻身趴在被窝里,连连追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后来么,后来没怎样。”“没怎样?你不是说他手里还提着枪么!老松没想对他们开枪?”“没……”那男人失望又扫兴地复将头落在枕上,又闭了眼睛。“村里敲钟啥事?”

“不知道……”

“哼,你!一问三不知!那你还进屋来瞎叨叨啥?”

他原以为村里谁家失火了。前些年,不去救火,起码是要在全村大会上挨批评的。如今,救火得情愿,是人缘。如今谁家着火了他也不情愿去救。他才不白施那份人缘给谁呢!再说现今因为不去救火又轮得到谁批评谁呢?所以虽然一阵阵急促的钟声搅扰了他的晨梦,却未将他惊起。

“怪了,”闭着眼睛嘟哝,“女婿跟芊子那小骚妇勾搭成奸,老松干吗不教训教训他俩呢……”

他女人忽嗅到一股焦味儿,急忙离开,扑入灶间,是忘了往锅中倒水,烧着干锅,险些儿连锅盖也烤着。赶紧地泼水入锅,造成一片异响一阵蒸气,又回到男人身边,继续说道:“后来他们上了芊子家房顶……”

翟大麻子精神又为之一振,又立刻睁大双眼,又一翻身趴在被窝里,怀着强烈的兴趣追问:“唔?他们竟打到芊子家房顶上去了么?”

前年他家盖新房时,侵占了芊子一块院地,芊子不依,吵闹起来,结果是茂生出面,替芊子主持了一回公道,责令他家出了三百元钱,并当众向芊子赔礼。他仍耿耿于怀。

“没到房顶上去打……”

老婆的话又扫了他一大兴。

“他们站在房顶上看。翟老松说山口那儿堵了一道什么冰坝,还说分头告诉大伙儿快往山上逃……”

那女人正喋喋不休地说着,翟老松闯了进来,一把将那被子从那男人身上扯下地,怒吼:“你们等死啊?还不带领儿孙们往山上奔命!”吼罢,踏着那条被子冲了出去。

冰坝?……

翟大麻子心中一悸。他毕竟是个听说过一些世事的男人,对翟老松的话不像他那长舌妇那般麻木。

他匆匆穿了衣服,趿着双鞋,半信半疑地走出屋,攀着梯子也上了自家房顶,登高一望,可就一眼望见了那巍峨狰狞的冰筑大堤。他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我的娘……”他霎时变了脸色,两腿一软,险些儿从房顶一头栽下来。

他惶恐万状地溜下梯子,一扑入家门便大声叫嚷:“不得了!快往山上逃!……”接着是一连串麻利的动作——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爬到炕上打开一口箱子,再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小漆匣,紧抱在怀里蹦下炕,往外便跑。那小漆匣里锁着他的全部存折和现钱三万余元,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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