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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3页)

牢外响起密集的枪声,脚步声混乱。一个穿便装背枪的人,砸开孙老闷儿的牢门……

黑烟从高二楼家房门涌出。高二楼院上空一片烟雾弥漫。

高二楼搬梯子上房,拿长杆捅烟囱,捅了半天无效果,急得在房顶团团转。马永乐扛着锄,从房旁巷里走过。见状,停住脚:“二楼书记,打烟囱?”高二楼:“人倒霉了,是物都欺负你。”“我看看。”马永乐进高家院,放下锄头,爬梯上了房顶,拿过长竿,捅了一阵,同样无效。高二楼气急败坏动手扒下一层砖,便用长竿捅一阵,直扒到快齐房顶了,还捅不透,忽然“啌”一声响,烟囱周围房顶塌下一片,黑洞洞冒上烟来,高二楼把长竿一扔:“破房子!”马永乐:“修补修补吧,烟囱加高点,拔力大就好了。”高二楼:“拿什么修?”马永乐向西南一努嘴:“那不是有砖嘛!要多少有多少。石灰洋灰,要什么没有?”高二楼向西南望去,废墟那儿,包工队施工的景象,清晰可见。愤愤地:“都说天有眼,有眼在哪儿?孙老闷儿是那么块料。养个浑小子,不务正业,投机倒把倒发了大财,盖起山庄来了,给他那前爹周成果显显业绩!”

马永乐:“连本村个小工都不雇,比老闷儿还闷儿,比周成果还周成果!不是也抢了人家高强华的媳妇!”

“呸!”高二楼狠狠啐一口。

一列客车在南方绿色山野间铁路上驰行。软席车厢里,孙喜禄坐在窗口,用手指按动电子计算机。列车穿过沿途小站,疾驰而去……

何其猛回到家。范桂兰歪在**,用一个枕头压着头。

何其猛开了电视机。

电视机屏幕上现出广告节目:洗衣机。

电视声音:“当代美满家庭,需要现代电器设备……”

范桂兰“唿”地爬起,扔开枕头,下床去关了电视机,又爬上床,躺下,拉过毛巾被蒙面。何其猛坐到床边,抚摩着她,温柔地:“怎么啦?”范桂兰踹他一脚。何其猛:“又触犯了你哪根筋啦?”范桂兰猝然坐起,拢拢头:“你上星期六在虎义村干的好事!”何其猛装糊涂:“我干什么了?”范桂兰:“哼!问你自己!”何其猛:“问我什么?”范桂兰:“铁哥们就是不透风的墙啦?”何其猛:“又听谁胡说八道!”范桂兰:“你能捞到什么?尝着什么甜头啦?啊?”何其猛:“你说的什么呀?”范桂兰:“还装!还装!还装!”打他。何其猛躲闪着:“我装什么啦?”范桂兰:“刘春萍是个什么东西?你说,她哪点勾你魂啦?说!借酒当脸儿,摸两下子你解决什么问题了?”继续打。何其猛逃进东屋关上了门。范桂兰疯狂地用拳头擂门。范桂兰在正间房里摔些小东小西,“呜呜”哭。叫骂:“臭不要脸的!臭不要脸的。刘春萍是什么**?你也去舔!臭不要脸的!”

“怎么了?桂兰?”孙喜禄提着大包小件,跨进房门。范桂兰愣住了。喜禄分明听到了她的话,却笑嘻嘻地:“又闹什么?”“二哥回来了?”何其猛开门走出来。喜禄:“你们闹什么呢?”何其猛:“闹着玩,闹着玩。”转向范桂兰:“快给二哥泡茶!”喜禄在沙发上坐下:“春萍怎么了?”何其猛:“闲聊天,我说她不如春萍长得好看,她就生气了,闹着玩,闹着玩!这趟怎么样?”喜禄从提包里掏出一捆钞票,往茶几上一放:“这是你的,点点吧。”何其猛:“点什么?二哥辛苦奔波,我好意思都接吗?”喜禄:“点点。还是点点。都有份。”弯腰拿起包,抽出两个纸盒,揭开盖:“在深圳买了几双凉鞋,给你和桂兰,每人一双。”

何其猛向范桂兰一皱眉:“快给二哥泡茶,你!”范桂兰拿起纸盒,掏出一只凉鞋,在沙发上坐下,脱了脚上鞋,试穿,踩一踩,挺满意。喜禄:“合适吗?”范桂兰点点头:“多少钱?”喜禄:“嗨,问什么钱?二哥给你的!”范桂兰:“谢谢二哥!”喜禄弦外有音地:“不用谢,好好照顾着我老四就行了。”范桂兰狠狠瞅一眼何其猛:“看得住他?”起身泡茶去了。何其猛:“下次跑哪儿?”喜禄:“南线挺紧,不怎么方便了。”何其猛瞪起眼:“不能停着!”喜禄:“我也想回家看看,山庄不知盖得什么样了!”何其猛:“这些小事你就放心吧,有我呢!”范桂兰送茶来,瞪何其猛一眼。喜禄明显地看出了范桂兰的眼色含有什么意思,但掩饰着:“放心是放心,可是……”何其猛:“二哥,你为盖房子的事,可没少耽误工夫啊,还是抓紧夏秋好天气,多跑几趟吧,公检法三家,都得及时打点,山庄的事就交给我们,呃?”喜禄沉吟地:“我再想想。”何其猛口气似乎严厉了:“你想什么?”喜禄明智地:“想想哪方好活动点!”何其猛笑了:“哎这才对头!喝茶!”

高二楼在房顶上砌烟囱,铺房顶。新砖新瓦。马永乐在院里帮忙和洋灰,铲起一锹扔上房,高二楼在房上麻利地接住锹,倒下洋灰,把锹扔下。马永乐:“二楼书记,我再给你和点灰,就势把房顶都抹了吧?闲着淋了雨也要坨了!”

院角里,堆着几袋洋灰。

房外,巷子里,孙老闷儿边走边骂大街:“……都是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好意思吗?我儿子挣几个钱是容易的?泼命的偷!黑你们良心啦?”

高二楼在房顶直起腰:“老闷儿!骂谁呐?”孙老闷儿:“谁偷我骂谁!偷我们砖、我们瓦,还偷我们椽子木料!”高二楼:“骂就骂个明白,要指名道姓的!啊?别看见人家有几块砖就眼红!”孙老闷儿:“是有那眼红的!看见我们盖房子就噎气,用我们的瓦铺房顶他要招天火!”马永乐走出高家院门,拦住孙老闷儿:“老闷儿,天火那是迷信!我可知道咱虎义村有放火的!”老闷儿一跺脚:“我就是放火了!怎么?你们还没那个胆量呢!我就是放火了!坐大牢,判死刑,刀山火海我孙老闷儿过来了!”马永乐:“行了,行了,行了!回家歇着去吧!啊,你那英雄好汉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回家吧,回家吧!”王小玉扛着锄走近来,瞪着牛眼:“老闷儿!谁偷了你什么啦?”孙老闷儿:“偷我们的砖瓦木料!谁偷了谁不得好死!”王小玉:“你们砖瓦木料放在哪儿?”孙老闷儿:“周家山庄!”王小玉:“那就是周家的,怎么变成你们的了?怎么?周孙两家串种了?”高二楼在房上笑了。孙老闷儿干跺脚,说不出话来。马永乐推着孙老闷儿:“回家歇着去!啊!歇着去!”孙老闷儿憋着一肚子气,不往家走,往村东北去了。一路走,一路左右转头看。几乎家家的院墙都加固,或者加高了,在那黄色的土圩墙上,加砌了崭新的红砖。有几家还在门外和石灰,抹墙。他又骂起来:“这是刮我们肠子的板油!有本事你们自己出门挣去!”满满婆子迎了来:“她大爷!快到我家去歇歇!走,走……”

刘满满家东炕上。孙老闷儿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唉!这个喜禄,不听我的,撂下这大个摊子,走了!”满满只点头:“唔,唔。”孙老闷儿:“我说满满,你帮我一把吧,他们是整夜地偷啊!明抢明夺呀!”

马永乐在井台,摇晃着井桶的水,浇着洗泥腿泥脚。春萍手扶钩担,在旁等辘辘。马永乐像没看见她,只顾不慌不忙地洗。强妞担着水桶来到井台。放下,等着。马永乐:“强妞,打水呀?”强妞:“永乐大哥,你慢慢洗,我们家不着急。”春萍如芒在背,偷看强妞一眼。马永乐:“你哥来信了吗?”强妞:“来啦,又立个二等功!”马永乐:“噢?”强妞:“他放哨,来了一帮地质勘察队,一个工程师踩塌石头掉下山崖,挂在树上,我哥把她救上来了,信上说险着呢。”马永乐:“噢!”强妞:“工程师是个大姑娘。刚大学毕业。”马永乐:“是吗?”强妞:“给我哥一张相片,长得可好看了。”马永乐:“怎么?有意啦?”强妞:“还没定呢,我哥可是个福人儿,掉了破鞋穿皮鞋。”春萍脸通红,回头看强妞。强妞:“哼,有那黑良心的,嫌我们穷,没钱。我哥没钱,可心眼好。好心必有好报,将来给我领个七仙女似的嫂子回来,那时候,那种贱货、**,给我哥舔脚丫子都不够资格!”春萍扔了钩担跑了。强妞在她背后喊:“跑什么?我能把你推下井?害你贱货的命?”春萍正走着,碰见锁子等孩子们。他们一见她,便拍手唱:“刘春萍,点油灯,打扮打扮当妖精。喜禄喜禄你快来,双手拉你爬窗台。爬窗台,搂在怀……”

井台边。马永乐:“强妞,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强妞:“救了个工程师是真的,不过是个男的。那么说,我是故意气一气那**!”马永乐:“是该气一气她!”

虎义村沉浸在沉沉黑夜中。刘满满披着棉袄,捏着手电筒,走进孙老闷儿院子,轻声叫:“老闷儿,老闷儿,打更去啰。”孙老闷儿应声走出家门,也披件大棉袄,对满满压低声音:“别带亮儿去,他们看见亮儿就躲我们了。”满满熄了电筒。他们摸黑向“虎义山庄”废墟走去。孙老闷儿和满满绕过包工队的帐篷,在一处新墙后轻轻蹲下了。满满:“抽袋烟吧。”老闷儿警告地:“不能出亮儿。”包工队帐篷里响起收音机传出的轻音乐声。孙老闷儿和满满蜷缩在矮墙前望星空。满满向孙老闷儿讨好地:“喜禄这孩子是出息啦。”孙老闷儿点点头。满满:“可惜小俊死得太早了。”孙老闷儿又点点头。满满:“要不,如今也该沾孩子点光,享享福啦!”孙老闷儿含糊地点点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县城。到处洋溢着一种解放的气氛,县委门前站着持枪解放军哨兵。三十多岁的孙老闷儿,披着大棉袄,拉着小棍,走进县委大门。

县委组织部里。人很多,乱哄哄,新安的电话不好用,有人在拼命呼喊,就是叫不通。各个角落里都有人在谈话,干部们都穿旧军装。孙老闷儿拉住一个干部,小心地:“我找管事的。”干部:“什么事?说吧!三言两语,干脆!”孙老闷儿:“我来要人。姚小俊,我老婆。大汉奸周成果霸占去的……”

孙老闷儿提着个小布包,带着小俊走进虎义村,回到他的家。小俊低着头,刚进家门,突然跪倒在孙老闷儿脚下,抱着他的两腿,连连叩头,忏悔地大声痛哭。

孙老闷儿:“过去的……都不用说了。”拉起小俊。小俊紧紧搂抱着他,痛哭。孙老闷儿抚摩着她:“别哭了,别哭了,我什么也不说你……好好过日子吧……还是当初那句话,快点,快点给我养个儿子!”小俊紧抱着他,连连点头……

孙老闷儿扶犁,小俊拉犁,汗水湿透她的褴衫。孙老闷儿摇晃着犁把,使犁头更深地、更深地插下土里。小俊扑倒在地,爬起又拽犁绳。孙老闷儿摇晃着犁把,犁头插得更深,更深。新土在犁前缓慢地翻起,翻起。“布谷!”“布谷!”孙老闷儿无暇抬头看天上的布谷鸟。

“布谷!”“布谷!”“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满满触碰孙老闷儿,把他从回忆中惊醒。满满:“听!”“布谷!”“咕咕咕咕!”“布谷!”是人学鸟叫。孙老闷儿侧起耳朵,探头四望。四面一片黑,包工队帐篷里还响着轻音乐。小窗口泄出昏黄的煤油灯光。

“布谷!”“布谷!”声音来自废墟北边,木材垛那里。孙老闷儿爬下身,摸索。摸到一块砖头,握着,慢慢探起身。“嗖!”一个黑影从他背后的矮墙后窜起,瞬即不见了。是锁子,他猫着腰,跑到另段矮墙后,趴下,嘻嘻笑着:“咕咕咕咕!”孙老闷儿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幕映衬下轻脚走来。锁子灵巧地蹦起,“嗖”地又跑了。

砖垛后,一群孩子的黑影活动着,从垛上取下一块块砖,跑动着,你抛给我,我抛给他,组成一条运输线,直连到山庄废墟外的田野里,“青纱帐里逞英豪”,他们把砖重新码成垛。

孙老闷儿弓着腰,蹑着脚,在黑暗中四处寻视着,移动着。

“咕咕咕咕!”

初秋的雨,淅淅沥沥,没个了时地下。绿树上落下几片黄叶,躺在污泥里。山庄废墟各处砌起一人高的砖墙。有了脚手架,墙下石灰桶里灌满了雨水,洋铁皮上的砂浆泡在雨水里。孙老闷儿顶着麻袋,各处转来转去,看哪儿都心疼,急得跺脚,唉声叹气。他弯腰进了包工队的帐篷,脸上堆起笑:“师傅们,这天,能凑合着干活呀!”包工队员们没人理他。照样聊天、打扑克。

秋雨也淋着虎义村,淋着房屋,淋着几家用新砖修补起的院墙、屋角,淋着高二楼抹了洋灰的平屋顶和高烟囱,淋着马永乐用新砖砌成的猪圈、羊棚,淋着几多人家后院新盖起的小仓库、储藏室……

满满家房坍屋漏,院墙倒。满满婆子把东间炕上的被褥,搬到西间春萍房里。拿脸盆、铁桶、破锅到处接雨水。满满在修院墙,匹马单枪,没人帮忙。烂泥墙,不动还好,铁锹一碰,便倒下一大块土。他懊恼起来,扔了锹,进了家屋:“这个喜禄!买那多砖瓦木料,便宜了虎义村多少家子!”

满满婆子:“你夜夜陪老闷儿打更,就不能捎几块砖捎几张油毡回来?”满满:“那算什么话?”满满婆子:“给老闷儿说一声嘛,是别人用了?不强于给些白眼狼偷了?”满满:“老闷儿不敢当喜禄的家,这是……喜禄的财产。”满满婆子:“叫春萍跟他说。春萍,春萍!”春萍在西房没好气地:“你说去吧。”

屋外下着雨。孙老闷儿坐在炕桌旁,白酒肥肉,漫吃漫喝,悠然自得,美中不足的是缺个做伴的,或者说灶下缺个烧饭的。他想起了小俊,醉眼蒙眬里,那个小俊便出现了。

她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身穿破烂的灰长褂,小心翼翼地收拾了炕桌上的剩饭碗筷,端到炕半壁外锅灶上洗涮去了。

四十多岁的孙老闷儿,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添了更多更深的皱纹,他把炕桌向外蹬了蹬,拉过身旁一个四岁的男孩,搂在怀里,拿指头划动着他沾满饭渣的肮脏嘴巴逗着玩:“噢!——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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