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寡言的玉刚一见我俩,乐了,大声说:“要是你俩不在这个连了,那我们仨不下车了,肯定再坐这辆车返回团部,打听清楚你俩在哪个连后,要求团里重新把我们分去!”
我和志松自是喜出望外,逐个拥抱之,亲得流泪了。
他们三个是可以到离哈尔滨较近的一个团的,为了能和我俩在一起,却报名到了离哈尔滨最远的一团。
志松埋怨他们没先写信告知一下。
云河说:“要给你俩一个惊喜嘛!”
松山老诚,承认是因为临时决定,走得急,从志松家和我家各要到一个家信信封就来了。
那时树起已如愿以偿上高中。不过仅仅一年之后,他也下乡了。而且失去了来兵团的机会,去黑龙江边的以饶河鄂伦春族为主的一个小村插队了。我们接到他寄自那个小村的信后,一个个都嗒然若失,感到实在是我们的也是他的大遗憾。
如今回忆起来,我在兵团最觉舒心的时光,便是那以后的两年。与四个亲如兄弟的好同学朝夕相处,一概艰苦,几乎也都同时有着快乐的色彩。友谊确如一盆炭火。
那两年我如同有着多位家长的独生子——我因家事而犯愁了,他们几个会一起围着我进行安慰和劝解,志松还会为我唱歌;冬天到了,云河见我的棉裤太破了,处处露棉花了,就将他自己舍不得穿的,兵团发的一条新棉裤“奉献”给我了;玉刚和松山亲自动手,为我缝做了一床新被子;我要探家了,都主动问我打算往家带多少钱,由他们来凑;我探家回来了,路上将志松家捎给他的包子吃得一个不剩,他也只不过这么抱怨:“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吧?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人留一个呀!……”但那样的时光仅仅两年多一些日子。
先是,志松调到团报道组去了,在国庆和春节的长假期间才有机会回连队看我们几个,最多也就住一两天。接着云河调到别的连队当卫生员去了。而两年后,志松上大学了,松山和玉刚随他俩的排调往别师的化工厂去了。
我自己,则经历了当小学老师、团报道员以及被“精简”到木材厂抬大木的三次变动。
正如我亲密的同学们所经常担忧的,我的知青生涯落至孤苦之境,最终竟真是由于思想由于话语。
但即使在那两年里,我的思想也还是有着一处可以安全表达的港湾,这便要说到徐彦了。
徐彦的家境,在我们班级里,当年也许是最好的了。他父亲是市立一院的医生。他母亲原本也是医生,因为患有心脏病,长年在家休养,但享有病假工资。而他哥哥曾是海军战士,复员后分配在哈市著名的大工厂里。徐彦是我们班几个没下乡的同学之一,也在他哥哥那个厂里当车工。我在班里当“勤务员”时,几乎去遍了全班男女同学的家,徐彦的家当年是最令人羡慕的家。不只我羡慕,每一个去过的同学都印象深刻,羡慕不已。房子倒不大,前后皆有花园,是有较高地基的俄式砖房。前窗后窗的外沿,砌出了美观的花边。门前还有数级木板的台阶,冬季一向扫得很干净,夏季徐彦还经常用拖布沾了水拖,那大约是他主要的一项家务。哈尔滨人家,很少人家能直接用上自来水。但徐彦家厨房里有自来水龙头,而我们几个,都从小抬过水,长大后以挑水为己任。我们在中学时代也是都没穿过皮鞋的,但他既有冬天穿的皮鞋,也有夏天穿的皮鞋。不论冬夏,他一向衣着整洁。最令我们向往的,是他自己有一小套屋子可住。不是一间,而是有“门斗”、厨房,分里外间的单独一小套,并且也是木地板。说到地板,我们几个的家里竟都没有。云河家的屋地要算“高级”一点儿了,却也只不过是砖铺的。另外几家的屋地,泥土地而已。那样一套小屋子,与他父母和妹妹住的屋子在同一个大院里。在那个大院里,几户有四五口人的人家,所居便是那么一套小屋子。他居然还拥有一架风琴,就在那小屋子里。总而言之,在我们看来,他当年实在是可以算作“富家子弟”了。他还是美少年,眉清目秀,彬彬有礼,我们几乎从没听他大声嚷嚷着说过话。他如果生气了,反而就不说话了。他的性格属于沉静的女孩子那种类型。
倘以我们的学校为中点,我们几个的家在同一边,而他的家在另一边。每天放学,一出校门,我们和他便反向而去了。在学校里,课间我们和他也是不太主动接触的。他终究还是成了我们情义小团体的一分子,起先是由于“文革”。“文革”中我们的身份虽然还是中学生,却没课可上了。于是以前不太来往的同学之间,相互也开始靠近了。后来,则是由于我和他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了。在我们初一下学期,我的哥哥患了精神病。在我们初二上学期,他才读小学三年级的妹妹,因为一点儿在学校里受的闲气,隔夜之间也不幸成了小精神病患者。我母亲听我说了,非要求我带她去徐彦家认认门,为的是以后经常向他的父母取经,学习怎样做好患精神病的儿女的家长。我无奈之下,只得于夏季里的一个晚上引领母亲去到了徐彦家。恐怕自己陪得无聊,我还带上了一部小说,是《希腊悲剧选集》,也是从邻居卢叔家收的旧书堆中发现的。
母亲和徐彦的父母说话时,徐彦将我带到了他住的屋里。由于他的沉默寡言和我的自卑心理作怪,我表现得极矜持,低头看书而已。他则坐在我旁边表现着主人应有的热情,隔会儿一句找话跟我说。而他不说什么时,我则不开口。终于,他也问我看的是什么书。这一问,帮我打开了我的话匣子,对他讲起了书里的故事。两个多小时后母亲才告辞,而徐彦还没听够呢。几天后他受他父亲的吩咐,到我家来送安眠药,我向他展示了我犯禁仍收藏着的十几部书,建议他选一两部带回家去看。
他说:“这些书以后不会再有了,如果别人在我家看到了也向我借,万一还不回来怎么办?我这人嘴软,别人一开口借,我肯定会借给的。”
我说:“失去了,我认了,绝不埋怨你。”
他想了想,却说:“我还是不借的好。以后咱俩在一起,我听你讲就是了,我爱听你讲。”
后来,母亲经常独自去他家,成为他家常客。因为儿女患同一种病,我的母亲和他的父母之间,渐生相互体恤的深情。当年即使有证明,也只能一次从医院买出十几片安眠药,而徐彦的父亲,可为母亲一次买出一小瓶来,这减轻了母亲总去医院的辛苦。自然的,我和徐彦的关系也逐渐亲密了。我以每次见到他都给他讲故事的方式报答他父亲对我家的帮助。
他哥哥参军了,他妹妹有那样的病,他母亲还有心脏病——这些综合理由,使他可以免于下乡。
我下乡后,每从兵团给他写信,嘱他去我家替我安慰我的母亲;教导我的弟弟妹妹们听母亲的话;实际看一下我哥哥的病情。而他对我的嘱托一向当成使命,往往去了我家,一待就是半天。其实我觉得他是不善于安慰人的,但却是特有耐心的倾听者。他的心也善良得如同一位院长嬷嬷。我想我的母亲向他倾诉心中的悲苦时,一定也仿佛是在向对具有宗教般善良情怀的人倾诉吧。
他是个天生看不进书的人,也是一个天生懒得给别人回信的人。他竟回了我几次信,那于他真是难能可贵的事了。
“我到你家去了,带去了我父亲替你母亲买的药,和大娘聊了两个多小时的家常。你家没什么更不好的事,你也别太惦家……”
“我也很寂寞。厂里还有许多人热衷于搞派性斗争,很讨厌。同学们都下乡了,周围缺少友谊,更没人给我讲有意思的故事听了……”
他信上的字写得很大,也很工整,却看得出,每多写一行字,大概要想半天。
我虽精神苦闷,情绪消沉,但给他写的信,内容一向不乏发生在兵团的极有趣的事。我不愿用我的不快乐影响他。
故他给我的回信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文字:读你的信,是我愉快的时候……
在我上大学前的一年,被黑龙江出版社借调了三个月。那三个月里,他家的一位常客不再是我的母亲,而是我自己了。出版社自然仍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比之于平民百姓,知识分子显然是更加忧国忧民的。我每天在出版社都会加入值得信任的人之间的私议之中。而我在他家里,也就不仅仅是只讲故事给徐彦听了,而是“讲政治”给他的父母听了。至于他,倒成了一旁的陪听者。他的父母,既不但是知识分子,而且还是有社会良知的那类。每逢我讲到义愤时,竟也情不自禁地插话,诅咒祸国殃民者流。我讲到希望所在时,他父亲还会激动地陪我吸一支烟。我是极少数由他父亲陪着在他家吸过烟的人,他父亲一年也吸不了几支烟的。
每次我走他都送我,有时送出很远。
他不止一次告诫我:“千万记住我爸妈的叮嘱,那些话绝不能跟别人说。你以为有的人值得信任,可万一你的感觉错了呢?人出卖人的事咱们知道的听到的还少吗?……记住行吗?”
他那时的口吻,更像一位院长嬷嬷了。我就说:“行。”他说过:“我可不是怕万一你出事了,我和我父母受你牵连。枪毙你,你都不会出卖我们的,这我绝对相信。可……你是我最不愿失去的朋友啊!你如果出事了,我不是就连个与我通信的朋友都没有了吗?……”
那时我不由得站住,睇视他,整个心感动得发烫。当年,当年,当年真是不堪回首,思想成了令亲友们极度担心的事。当年,当年,当年真是难以忘怀,有那样一些中学同学的情义,如同拥有过美好爱情。因为那样一种情义,我决定我死前要对这个世界虔诚地说:“谢谢。”
去年我回家乡城市,我们所有以上几名同学聚在了一起。大家都老了,也都还在为各自的家庭劳作。树起两口子都退休了,他曾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开过一个小饭店,没挣到多少钱还累出了心脏病;徐彦为了帮婚后的儿子还买房贷款,虽也退休了仍得找活干,在外县的一处工地上开大型挖土机;志松从一份医学杂志总编的位置退下来后,在家带孙子,偶尔打麻将;云河、玉刚、松山也都白了头发,而我已十几年没见到他们了。彼此脸上都有被人生折腾出来的倦容,却又都竭力表现出快乐,争取给朋友们留下毫无心事的印象。然而我清楚,每人都有各自的远忧近虑。
树起缓缓饮了一口茶(他心脏做手术后滴酒不沾了),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咱们对这家伙,终于可以放心了。”
志松反应快,紧接着说:“当年你们几个托付给我的责任,我可尽到了啊!他后来在复旦大学上学,我已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北京,有次出差南京,还专程绕到上海,告诫他务必学会保护自己呢!……”
云河说:“做得对,应该表扬!他上大学那三年,据说中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人更多了。”松山说:“要说现在咱们对这家伙可以放心了,那也还是早点儿。什么时候他不写了,咱们才能彻底放心。”玉刚说:“现在中国没有‘反革命’罪了。而且,我看这家伙的思想也不像当年那么‘反动’了……”
大家就都笑了。徐彦待大家笑过,也看着我说:“别深沉了,讲讲吧!”我问:“讲什么啊?”他说:“讲国家呗。你当年最爱讲国家大事的呀!”我想了想,这么说了一番话:“中国现在问题很多,有些社会矛盾又突出又尖锐。可即使这样,我也还是觉得,倒退回去肯定不是出路。我们要告诉我们的儿女,从前的中国,与现在的中国相比,是一个无望的国家和一个大有希望的国家的区别……”
玉刚乐了:“都听到了吧?不但不‘反动’了,还特革命了呢!”志松接着不客气地说:“你小子打住!当你是谁呀?大领导呀?在对我们做报告呀?不许装模作样了,喝酒喝酒!”于是除了树起,都擎起杯来一饮而尽。我也是。大家刚放下杯,树起又说:“但这家伙刚才的话,我完全同意。”云河问:“咱们刚才反对了吗?”松山他们几个就摇头。志松一一往大家的杯里斟满酒,站起来,朗声道:“本人提议……”我抢着说:“为情义干杯!”志松说:“错。我要说的是为中国的大有希望!咱们晚年的幸福指数还指望一点呢,过会儿再为情义干杯!”于是都站了起来,都一饮而尽。连树起,也将杯里的茶水喝光了。都老了的我的亲爱的几位中学同学,那时记得一个个写着倦意的脸上,呈现着难掩的期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