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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罗旋(第5页)

许文琪低头注视着自己的酒杯,自言自语:“啤酒为什么会冒沫呢?”

乔丹丹敷衍地拿起酒杯,觉得杯中酒冰凉得透过玻璃都冷手,又放下了。她依次看看其他三个人,断然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刘志娟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拽住了她的衣角,她只好又坐下了。

主人刘志娟要在家里导演一幕“最后的晚餐”,自己扮演圣父耶稣,却把严冬雪视为“犹大”。尽管严冬雪和她毫无宿怨,没有任何出卖过她的地方,但却偷走了,不,抢走了,也不,是骗取了并且注定会玷污她哥哥那颗金子一样的心。而哥哥的心是同她自己的心连在一起的,恰如有两个心室的一颗心。这比她自己被出卖更不能令她容忍。

此刻,严冬雪在她眼中如同希腊神话中用动听的歌声迷惑人走向灾难的水妖,而对方的美丽只能引起她愈加强烈的憎恨。不过,她并非是个冷酷无情的姑娘,也不想蓄意伤害这位被自己违心请来的“客人”。严冬雪遵守信用冒着大雨而来,这毕竟使她受到了一点点打动。她只不过企图通过这种局面,将她自己同许文琪,将乔丹丹同她哥哥之间的关系,暗示给严冬雪。使严冬雪意识到,她已经严重妨碍了两对情人的幸福。而她们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迈进她们的生活圈子里来的。她自以为只要这种暗示巧妙和得体,就不会伤害严冬雪,也能尽了妹妹的责任,挽救了哥哥纯洁的心灵。在她看来,严冬雪这种人是不会懂得什么爱情的,自然也不会感受绝望的爱情那种痛苦,因为严冬雪是那样一个女人嘛!但是,现在这种局面已经开始,她却忽然丧失了自信和勇气,意识到自己既不是一个好导演,也不是一个好演员。不过序幕已经拉开,只好演下去,内心巴不得赶快收场。

“志娟!”乔丹丹差不多是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制止刘志娟再讲下去。

许文琪望着窗外说:“打雷了!”

果然,远方滚过一阵闷雷,雨鞭粗暴地抽打着窗子。

“我认为,你请我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由于对你哥哥的尊敬,和你亲自邀请的诚意,我才撇下病**的儿子,冒雨而来。”严冬雪把目光从许文琪脸上收回,转向刘志娟,盯视着她说:“既然主人有这种在酒桌上谈论爱情的雅兴,我也讲一个故事。十年前,我认识这样一个女孩子,她刚刚十六岁,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爸爸又被‘四人帮’迫害死了,把她孤零零地撇在人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得不到同情、怜悯、关心、帮助,一切属于人类感情范畴的东西,她一概得不到。后来,她到农场去了,那是她当时唯一能选择的出路。在农场,她受到的也只有冷酷的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她孤独、沉默、缺少欢乐,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任凭河水冲击她,任凭别人像洗衣妇一样捶打她,既不发出呻吟,也无法逃脱厄运。她这样默默地熬受了四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个青年,那青年是农场劳资处的协理员……”

“屋里太闷了!”许文琪忽然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了。

严冬雪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酒杯,继续讲下去:“那青年向她表示种种同情和关怀,不久便帮助她从农业队调到了场部直属的玩具加工厂。新的环境,新的工作,同情、关心、帮助,使她灰暗的生活画板上出现了一抹暖色,使她得到了一点点安慰和快乐。她把那青年看作善良的天使,解危救难的恩人。当那青年向她求爱时,她怀着感激和惊喜答应了他。那是一个初恋的姑娘最纯洁无瑕的爱情,她把整个心都真诚地献给了那青年。有一天,那青年不顾她的抗拒,用眼泪、哀求、暴力,占据了她的贞操。她羞辱悲伤地痛哭了一场。从此有一根铁链,把她更牢地拴在那青年身上。几个月之后,那青年探家走了。可是她却怀孕了。她拒绝把孩子打掉,也不愿说出那青年的姓名。她认为既然自己事实上已做了那青年的妻子,便有权做一个母亲,为那青年生育一个儿子或一个女儿。她把这件不光彩的事情的责任,全部由自己承担下来。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忍受了无尽的谴责、鄙视、唾弃、嘲弄、甚至批判,仍然是一心在盼望那个青年早日归来。可是那青年音讯全无,一去不返。原来他回家之后上大学了。而她,却抱着刚刚生下来的儿子,被调到一个更偏远的地方去了。她没有去寻找那青年,也没有想哀求他,更没有想告发他。她把这可怕的不幸看成命中注定的遭遇,只有终日用眼泪泡洗自己悲惨和屈辱的心灵。她被调回城市以后,分配在托儿所工作。她也曾幻想,如同许多遭遇过不幸的人们那样,从过去的噩梦中醒来,开始新的生活。因为她还这样年轻。有人为她介绍了第一个朋友,她首先向对方讲述自己的遭遇,当她声泪俱下时,对方却不知何时悄悄走掉了。又有人为她介绍了第二个朋友,对方听她讲述完自己的遭遇,只对她说了四个字:‘我同情你。’从此,她把‘爱情’两个字从自己的生活字典中一笔勾销了!她把全部感情都献给托儿所的孩子们。而她自己的儿子,却只能寄养在一个又聋又哑但却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家里。儿子是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寄托,是她的希望,是她生活旋律中唯一的快乐谐音,是她坎坷命运中珍珠般的星辰,也是笼罩她心灵的阴暗的影子。她感到今后的道路像一片冰天雪地,便把自己原来很好听的名字严星儿,改成了现在这个冷冰冰的名字……严、冬、雪……”

“我知道,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美好动人,我永远不会再讲给任何人听了!”严冬雪淡淡一笑,那是一丝惨然的苦笑。她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对刘志娟说:“谢谢你的款待!”站起身,走到刘志娟面前,从她脖子上摘下钥匙,又对麻木的主人说:“祝你幸福!也祝你所爱的人幸福!”走到门前,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严冬雪一回到儿子的病房,便紧紧搂抱着小钢钢痛哭起来。许文琪忽然闯进来,跨到母子二人跟前,对严冬雪说:“星儿,宽恕我!我不知道还会有孩子!真的,上帝作证,你千万别讲出我的名字啊!千万别毁了我的前途,毁了我的幸福!求求你!我知道你也爱刘医生,我会成全你!只要你不说出孩子是我的,我们今后会是亲戚。我……”

严冬雪紧紧咬着颤抖的嘴唇,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

“星儿……”许文琪捂着脸跪下了。

乔丹丹砰地推开了房门。

许文琪像只跳鼠一样蹦起来,冲出门去……

而刘志娟,一直坐在家中的圆桌旁,像是个被冻僵了的人,目光呆滞地瞅着桌上的酒杯、菜盘和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到深夜……

深夜,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的刘志尧,终于收到了从肿瘤研究所打来的电话:经专家鉴定,“成骨肉瘤”的诊断是正确的。

翌日清晨,小钢钢一被推进手术室,严冬雪便晕倒在手术室门外,被两个护士扶到病房里。刘志尧提前十分钟就站在手术台上了。他注视着消毒托盘里寒光闪耀的手术器械,那种心情是难以描述的。手术刀、剪刀、镊子、止血钳……一件件在他眼前飘动起来,交叉飞舞着。被推进来的小钢钢,默默地任凭护士们把他抱起来,放在手术台上,瞪着一双懂事的乌黑的大眼睛,用一种成年人才有的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刘志尧不由俯下身,望着那可爱的孩子轻声说:“别怕!”这是他此刻仅能说出的一句话。小钢钢摇摇头,用目光回答他:“我不怕。”

小钢钢处于全身麻醉状态之后,刘志尧默默地向手术助理许文琪伸出一只手,许文琪立刻将手术刀递给他。冰凉的刀锋接触在小钢钢那条病腿的膝盖上方。刘志尧的手轻轻移动了一下,白嫩细腻的表层皮肤被切开了。手术助理许文琪已经拿起了锯骨锯,预备随时递送到主治医生手里。

为什么皮肤层和下面的肌肉层没有任何骨癌引起的必然异常变化?刘志尧握着手术刀的手没有再移动,也没有再向下用力。“特殊病例的骨质增生有时在临**是很难同成骨肉瘤区分的,这种情况是医学上的‘边缘病例’……”他立刻想到了一本国外医学资料上的记载。刘志尧断然地把手术刀扔在消毒托盘里:“停止手术!立刻缝合!”

手术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射到许文琪身上!

许文琪像失去了骨架的一堆肉,顿时瘫软在地上。在那些医务工作者的眼中,他如同X光透视机前的一具活尸,失去了人的血肉轮廓,只显出丑恶的骷髅……

十一

读者,这个故事写到这里,换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聪颖作者也许便会就此止笔。可是我却觉得尚有未尽之言,权作交待吧!

半月后,小钢钢出院了,刘志尧给那孩子做了一次骨质增生的切除手术。刘志娟因为悔悟、惭愧、内疚,感情上的强烈刺激和心灵上的严重创伤,曾打算离开A城独自到外地去。她的好朋友乔丹丹劝阻了她。

二十四岁的护士姑娘这样对她说:“小娟,你像一只羽毛洁白的小鸟,生怕被一点点肮脏的东西沾染了自己。可这世界并非万花筒,横看竖看都花团似锦呀!在那十年中发生了多少卑鄙丑恶的事情呀!今后多少个年代内,世界上也还不会有一块绝对的‘无菌地带’‘净洁圣土’。生活将教会我们识别真善美和假丑恶。不要离开你的哥哥,不要伤他的心!”

严冬雪曾同乔丹丹交谈过一次。二十六岁的母亲像大姐那样真诚地问:“小乔,我看出你爱刘医生,为什么不大胆些主动向他表白爱情呢?我真愿意替你去对他讲!”“没有的事!”二十四岁的姑娘淡淡一笑,“我已经爱着一个人了!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真的,我不骗你,大姐!”至于许文琪,我无可奉告。对于他的结局,感兴趣的读者只有去到法院咨询了。

小钢钢出院那一天,刘志娟带着两件东西来到医院里。她愧疚得不知对严冬雪说什么话好,竟当着哥哥的面叫了严冬雪一声:“嫂子!”严冬雪瞟了刘志尧一眼,脸色顿时绯红。刘志娟从哥哥怀里抱过小钢钢,掏出了第一件东西,一只崭新的飞罗旋。小钢钢双手一搓,飞罗旋升上天空。严冬雪抬头望着那只飞罗旋,轻声说:“我以为我自己,永远像一只飞罗旋那样,飞呀、飞呀,却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方!”飞罗旋降落下来,被刘志尧接住了。刘志尧问:“现在呢?”“现在?现在它不是在你手里么?”严冬雪第一次那般大胆地直视着他,脸上现出羞涩而幸福的光彩。她那美丽的面容更加楚楚动人。刘志娟这时拿出她带来的第二件东西——一封信,交给哥哥。那封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我走了。报名跟随支边医疗队到西藏去了。

事前没通知你,也没有当面向你告别,你会生气吗?严姐爱你!衷心祝你们幸福!

小姑娘乔丹丹

“她什么时候走的?”刘志尧生气地对妹妹说,“你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三点二十的火车。她要我发誓一定在她走后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已经违背誓言提前交给你了!”刘志娟看着哥哥说,“哥哥,她……早就暗暗地爱着你!”“她?……”刘志尧愣了片刻,低头看看手表,忽然转身朝医院大门跑去。

当他冲进火车站站台时,那次列车已经开动了。他对着从面前闪过的每一节车厢的窗子大声呼喊:“小丹!小丹!……”列车转瞬开远了。一只不停挥动的手从一个车窗内伸出来,不知是乔丹丹的手,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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